林深见雾

　　池渝站在一片混沌的虚空中，四周雾气缭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所有那场火灾带给他的烧伤的痕迹都消失了，仿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微微皱眉，却判断不出此为何处，或许是死后的世界，于是自顾自地在一片混沌中前行。或许他的爸爸会来接他，又或许走完这场雾就能到达下一生的起点吧。

　　忽然，眼前的雾气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笔挺的衬衫，眉目间与他如出一辙，只是轮廓更加明朗，眼眸中带上了几分沉稳。

　　“不是死后的世界，你如今在某位道长留给你的一场梦。”来人开口，声音低沉。“这场梦处于另一个空间，也就是说尽管你在这里生活多时，现实世界的时间处于静止状态。”

　　池渝打量着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感觉他说的话无法理解，却依旧冷静问：“你谁？”

　　“我是二十岁的你。”对方苦笑一声，回答得干脆，“准确地说，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池渝。”

　　年轻的池渝皱起眉，嗤笑一声：“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他懒得和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多置喙，选择低头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很疼。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有神经病，在这个时空的三天前，我也觉得这是个玩笑。”年长的池渝盯着他的行为，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凉，“直到那个老道士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有个来自其他世界的林葳蕤误入了我的时空。”

　　年长的池渝站在虚无的边界，语气平静地讲述着一个甚至有些诡异的故事——那个行为反常地哭着冲出宴会厅的林葳蕤，茫然失措的眼神，以及和江守澜对话后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年轻的池渝眼里本还带着“我看看你咋编”的讥诮，在听到他和林葳蕤的故事时却正色了几分，认真问：“你安慰好她了吗？”

　　对面的池渝白他一眼：“当然。”

　　“她总说我们的相遇像场梦。”他轻笑一声，眼底泛起罕见的温柔，“直到现在，每次醒来都要确认我还在。”

　　年长的池渝又和他娓娓道来了些与林葳蕤温情的时刻……醉酒葳蕤的胡言乱语，那一夜的深吻，和亲朋好友“佳偶天成”的庆贺。

　　年轻的池渝静静听着，渐渐放松。当听到“她主动吻了我”时，他挑了挑眉，玩味地勾起嘴角：“可以啊，看来她挺有本事。”

　　“我和她的婚礼定在下周日。”年长的池渝突然说，声音很轻。

　　年轻池渝的笑容凝固了。他别过脸去，眸色沉了沉。最终只是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挺好。”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这样也好。至少在某条时间线上，那个倔强的姑娘不必经历生离死别，不必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她会穿着最美的婚纱，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走向另一个自己。

　　年长的池渝缓缓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丝绒盒子。盒盖弹开的瞬间，虚空中划过一道璀璨的光芒——那是一枚镶嵌着梨形主钻的戒指，戒圈内侧刻着“Forever”的字样，在虚无中泛着璀璨的火彩。

　　“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的声音很轻，“你的葳蕤必须回去，而我的葳蕤...现在正失去所有意识，被困在时空夹缝里。”

　　年轻池渝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他妈说什么？”他突然暴起，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让她回去面对什么？看着我死？还是带着那张被毁容的脸苟活？”

　　年长的池渝任由他拽着：“我试过所有方法。”他慢慢掰开年轻自己的手指，“三天三夜，我跪在道长面前三天三夜，他都不愿答应。”语气里的痛楚难以自抑。

　　衣领被松开，在衬衫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褶皱。年长的池渝整了整衣领，声音沉郁：“你以为...看着你的葳蕤消失，我就不痛吗…”

　　他原以为自己世界内的林葳蕤那晚的反常不过是工作压力导致的噩梦，或是她长久以来缺乏安全感的一次爆发。直到三天前那个自称玄清道长的老者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现在他面前。

　　他起初和十八岁的自己一样，听完老者的讲述后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烟雾在缭绕，将他的表情掩在朦胧之后。

　　直到老者问出那个问题——是否愿意将那个误入此世的林葳蕤送回原本的世界。

　　手心手背都是肉，池渝沉默了。

　　老道士枯瘦的手指在空中一划，另一个世界18岁池渝的记忆便如走马灯般在虚空中流转。那些画面太过真实——烈火、鲜血、林葳蕤支离破碎的哭喊。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池渝扯出一抹冷笑，问：“你如此狠心，不给一个小女孩留一线生机？还要让一个姑娘重新回自己的世界，体验这些痛楚？”

　　玄清道长不恼，道：“非是贫道狠心。”他只是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霎时间，无数细碎的光点在你他们周围浮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这是......”池渝眯起眼睛。

　　“因果线。”道长指尖轻点，其中两条泛着微光的丝线缓缓飘到池渝面前，“你且看。”

　　池渝看到其中一条线上浮现出陌生的画面——四合院的火光，林葳蕤被毁容的脸，以及另外一个自己挡在她身前时被烈焰吞噬的瞬间。另一条线上，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西装革履的自己站在教堂里，林葳蕤穿着婚纱朝他走来。

　　更让他震惊的是，两条线在某个节点诡异地纠缠在一起——正是林葳蕤出现在另一个世界的时间点。

　　“这......”池渝的呼吸变得急促。

　　道长又挥了挥手，画面变换。他看见两个世界的林葳蕤同时痛苦地捂住心口，被熊熊烈火吞噬，而时空的裂缝正在她们周围蔓延。

　　“现在你明白了？”道长收起光影，“若强行改变因果，两个她都会消失。”

　　那道由无数因果线编织而成的光网收缩，万千光芒在虚空中凝聚成一块半红半白的太极八卦玉。玉石悬浮在虚无中缓缓旋转，红白两色如活物般流转纠缠。

　　“这，即是你们的因果。”老道长沉声道。“血玉为18岁时你们情缘，白玉为20岁时你们情缘。”

　　“那你选吧。”道士说，“保谁？”

　　这选择像把钝刀，一寸寸凌迟着他的心。

　　放弃十八岁的葳蕤，意味着让她独自回到那个满是伤痕的世界；放弃两个葳蕤，则是眼睁睁看着时空崩塌，两败俱伤。

　　池渝站在虚无中，回想起那个深夜林葳蕤因为记忆的错乱痛苦无比的身影，那时的他尚且能将她护在怀中，如今却要亲手将她推回深渊？

　　他可是池渝，他怎么舍得放弃任何一个葳蕤？

　　雾气漫过他的眉眼，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原来所谓的抉择，从来都是死局。无论哪个选择，都要剜去他半颗心。

　　他沉默良久，颤抖着走向白玉。

　　红色的一半突然迸发出刺目的血光，随即如同燃烧的纸片般寸寸碎裂，化作点点猩红烟尘消散在虚空之中。而白色的一半则绽放出清冷月华，稳稳地飞至池渝面前，在他掌心投下一片温润的光晕。

　　池渝死死盯着已经空无一物的虚空，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他伸手接过那枚玉坠，冰凉的触感让他彻底绝望。

　　听完他的叙述，年轻池渝的手慢慢松开。他望着那枚钻戒，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让我…”

　　“道士会让你重生到我的世界里，给她一个完整的求婚。”年长的池渝目光灼灼，“随后你所在的那个位置会崩塌，你的灵魂会消逝，林葳蕤会借机重回你们的世界，经历她该经历的人生。”

　　“接下来你重生回我的时间线后，你看到的林葳蕤，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和你来到了纽约。但实则是穿到了我这个世界中的林葳蕤身上，所以是还没有经历你们最后一场大火灾的葳蕤。你不要和她提太多有关未来的事情，你最重要的是引导她快速走出这一段感情，不要让她为你…殉情。”年长的池渝语速很快，眼眶通红，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默默垂下眼睫。

　　年轻的池渝盯着对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忽然笑了：“你说...其他世界的我，也会为她心疼吗？”

　　年长的池渝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那枚戒指，闻言顿了顿。火光在他眼底跳动了一瞬，又归于平静：“废话。”

　　就这两个字，却让年轻的池渝喉头发紧。他太懂这种克制——越是汹涌的情绪，越要压在平淡的语气底下。

　　“戒指拿好。”年长的池渝突然把戒指盒抛过来，“别让她等太久。”

　　年轻的池渝接住戒盒，托在掌心。他望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雾气中的背影，突然喊道：“祝我们在那个世界幸福！”

　　烬中拾得旧时月，照尔余生万夜明。

　　苦海千重也罢，至少另外一个时空的我们，是幸福的。

　　对方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但年轻池渝分明看见，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自己”，抬手抹了把眼。

　　雾气中，两个池渝各有痛楚。

　　唯一相同的是，都爱得深沉，又无能为力。

　　年轻的池渝静默片刻，突然快步追上那道即将消散的身影：“让我去见道长。”他声音低沉却坚决，“以她的性子...回去后定会寻死。至少让我在她走前，给她一场梦。”

　　他太清楚那个倔强的姑娘会做出什么选择——穿越时空的希冀，最终换来的仍是绝望。

　　年长的池渝脚步未停，雾气中传来他淡淡回应：“随你。”顿了顿，“不过...即便入了她的梦，也解不开她的心结。”

　　指间的钻戒硌得掌心生疼。年轻的池渝望着前方模糊的背影，胸口灼烧般的痛楚无声蔓延。

　　命运兜兜转转，终究逃不过别离的结局。

　　当意识再度清醒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酒店大床上。

　　窗外极光如流水般倾泻，而怀中——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温暖身躯。借着夜灯的微光，他描摹着林葳蕤熟睡的侧颜，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微微发颤，生怕惊醒这场美梦。

　　“终于...”他将脸埋进她散落的发丝间，将她抱入怀中，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里。温热的泪水无声浸透她的睡衣，“终于又能这样抱着你了。”

　　林葳蕤迷迷糊糊地转身，指尖触到他湿润的脸颊：“...池渝？你哭了吗？”

　　“没有。”他把她的小脑袋按回胸口，声音闷在蓬松的发间，“睡吧。”

　　极光在窗帘缝隙间明明灭灭。他整夜未眠，只是固执地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停滞。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他心上刻下更深的沟壑——天亮之后，他又要亲手送走他的姑娘。

　　晨光刺破云层，极光褪去的天空泛起玫瑰色的朝霞，林葳蕤回眸一笑，发丝在金光中飞舞："池渝！太阳出来啦——"

　　他单膝跪地，打开那个红丝绒戒指盒。

　　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他只愿不切实际地相信，爱会创造永恒和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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