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

　　十一月三日，农历十月初十。天时吉庆，黄道启祥。远行大吉，舟车顺遂。
　　盛安，山尘茶舍。
　　二楼的雅间内，两边人马隔着一张茶桌，相对而坐。
　　阎王做足了功课，早已把东方的地图背得滚瓜烂熟，连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规划好了调查——或者说是游玩路线。
　　此时，他点开手机上保存的高清地图，开始指点江山：“这次寻找血珠，时间紧任务重。我斗胆建议，咱们从盛安出发，先去东北，然后沿海岸南下，再向西到西南，往北去西疆，沿着古丝路向东，把中原转一遍，这样能保证效率最大化。”
　　夜穆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条路不重复不回头，确实能最大范围地覆盖各地。
　　白皓云笑了笑，抛出了第一个软钉子：“果然妥当。不过，我们家族常驻晋阳，若是晋阳有什么风吹草动，家里自然会知会我们。还未请教，两位道友在哪座宝山修行？若是贵派附近有什么需要留意的地方，我们也好提前避开，既能节省时间，也免得无意中冒犯了贵地同道。”
　　阎王刚灌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全喷出来，急忙用袖子掩住脸，咳了个惊天动地。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旁的崔珏，想寻求点支援，却从自家这位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判官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紧张。
　　这个谎可太不好圆了。
　　若是随便说个地方，万一日后漏了几处没去，血珠偏偏就在那里现世，岂不是前功尽弃？
　　若报个大门派出来，听起来是威风了，可回头白皓云和夜穆云心生好奇，一查之下，发现根本没有这两个人，那不就穿帮了？
　　但要是随便编个躲在山旮旯里的小门派，又有何德何能去抓捕、审讯那些搅风搅雨的大妖？
　　阎王心里锣鼓喧天，各种念头层出不穷，cpu都快干烧了，最后还是没能憋出个说得通的来历。
　　正当他几乎要自暴自弃，胡诌一个“花果山水帘洞”时——
　　夜穆云适时转移了话题：“修道之家，有的愿意抛头露面，自然也有的甘于隐逸、清修避世。两位不愿透露门派所在，想来也是担心惹上是非，我们也不便多问了。不过，血珠只是一颗珠子，藏于人身或是埋在地下都有可能，不知两位有没有寻找血珠的方法？”
　　【你俩真是夫唱妇随，贼心烂肺都一模一样。】男性血凤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你俩确定，一会儿把他们的老底都揭了，他们还能跟你们合作？】
　　白皓云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抿了一口茶，仿佛没听见男性血凤的吐槽。
　　夜穆云则在心里淡然回应：【十足把握谈不上。不过，比起身份暴露的尴尬，尽早找到血珠对他们来说才是头等大事。只要展现出合作的必要性，阎王多半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助力。】
　　听到夜穆云这番话，阎王心中暗松一口气，好歹把这一关糊弄过去了。
　　他立刻顺着夜穆云搭的台阶往下溜，从背包里取出罗盘，放到桌上：“这是长老赐予我们的乾坤一炁罗盘，能定方位，也能指示奇人异物、天地宝材的大致方向。现在它只能指示最近的能量聚集之处，待我们到了地头上，贴上寻灵符，就能锁定方圆百里内最大的能量异动。”
　　白皓云拿起罗盘看了看，又将罗盘缓缓推回到阎王面前，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这东西——确实不错。”
　　他的语调平和，却让阎王刚落回肚子里的心，一下子又悬到了半空。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啊？
　　他偷瞄向崔珏，却见崔判官此刻面色紧绷，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根本没空给他递眼色。
　　“白龙鱼服，”夜穆云轻轻一点罗盘，“两位也不一般啊。”
　　从白皓云拿起罗盘的那一刻，崔珏就察觉到，对方脸上的面具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那是一种猎手锁定猎物时的专注与锐利。
　　他正试图从白皓云的表情中解读出更多信息，却被一句“白龙鱼服”打了个措手不及。
　　崔珏霍然起身，声音都拔高了不少：“慎言！”
　　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这反应太过激烈，简直是不打自招。
　　女性血凤幽幽叹了一口气：【怎么还上赶着露馅呢？】
　　阎王心里咯噔一下。
　　他刚刚没说错话吧？怎么就白龙鱼服了？
　　他下意识地顺着夜穆云刚才点过的方向低头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只见那罗盘的指针，此刻正死死钉在自己身上！
　　这破罗盘没贴寻灵符，处于基础感应模式，会自动指示附近灵力最强大的源头……它不指向货真价实的地府正神，还能指向谁？！
　　白皓云从容地给自己斟了杯新茶：“其实，那天在崇义分别后，我们对两位的师承颇为好奇，所以问遍了各个能擒拿大妖的道门。可所有门派都说，门下没这么两号人物。”
　　还没等阎王和崔珏消化完这信息，夜穆云便接过了话头。
　　“拍卖会结束以后，鸟族为了示好，主动告诉我们……”夜穆云故意顿了顿，看到对面两人神色紧张，才轻描淡写地抛出了那精心捏造的“事实”，“拍卖会时，两位的身上，有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崔珏一向冷静，此刻也已乱了阵脚。
　　莫非是他俩和数斯打架的时候，被附近的妖族发现异常了？
　　还没等他编出个理由，白皓云一抬手，空气中的水汽立即凝结成一面镜子。
　　光华流转的水镜只维持了短短几秒，便化作水珠消散。
　　但这几秒，也足够阎王和崔珏看清……
　　镜中映出的，正是阎王身着玄色官服、头戴冠旒的样子，与眼前这个穿着冲锋衣、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以，”白皓云的声音温和得近乎危险，“我们是不是该称呼您……”
　　“阎王大人。”
　　夜穆云放下茶盏的轻响，此刻不啻于一道惊雷。
　　她在脑海中对白皓云笑道：【猜猜看，咱们这位阎王大人，是要当场跑路，还是直接放弃挣扎？】
　　在一片死寂中，阎王心跳如雷。
　　他精心伪装的人设碎了一地，脑子里只剩下疯狂刷屏的弹幕：原计划明明是试探这两个凡人的底细，怎么被揭老底的竟是我自己？现在是立马站起来跑，还是把那个孟婆汤胶囊拿出来强行给他们喂下去？
　　在一片死寂中，崔珏心乱如麻，判官笔已经滑到手中，又被他死死握住。
　　这两个人一身疑点，又看破了阎王的身份，绝非等闲之辈。可他们毕竟是凡人，随意勾取凡人性命，可是地府大忌。
　　而且，就算在此动手，地府正神当街与凡人斗法，这要是传出去……
　　【要不直接灌孟婆汤？】崔珏绝望地想，【现在摇孟婆还来得及吗？】
　　白皓云和夜穆云将崔珏袖口的绿光尽收眼底，依然神定气闲。
　　两个地府神仙，贸然暴露身份，还和凡人起了冲突，这事传遍三界，任谁来评，都是地府不占理。
　　再者……
　　【真要动手，】女性血凤冷漠地点评道，【怕是地府要丢个大脸。】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阎王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像没了骨头一样往椅背上一靠，随手扯松了衣领：“早说嘛！装凡人可累死本王了！”
　　崔珏还在纠结是直接威胁还是想办法灌孟婆汤，没想到己方队友直接叛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阎王：“大人？”
　　“反正都露馅了，再装也没意思。”阎王笑嘻嘻地从背包里掏出那本简装版生死簿拍在桌上，“重新认识下？鄙神，地府现任扛把子，阎王。旁边这位，崔珏崔判官。不过，你们既然早发现了，为什么还答应合作？”
　　面对阎王这光速变脸和直球提问，白皓云依然带着笑意，风轻云淡地说：“因为我们也不是普通修士啊。”
　　阎王挑了挑眉，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崔珏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整整一季的电视剧，脑子有点跟不上趟。
　　这剧情怎么突然就从“身份败露”切换成“真心换真心”了？
　　夜穆云端起茶杯，对着对面的崔珏举杯示意：“夜凤家族族长，夜穆云。”
　　“夜凤家族族长，白皓云。”白皓云轻轻一点头，像是在确认夜穆云的话语。
　　【先逼他们承认身份，再“坦诚相待”，更容易获得信任。】男性血凤好整以暇道，【路西法的谈判课真没白上，在人间无往不利，对付神仙也绰绰有余啊。】
　　崔珏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查了那么久夜凤家族，却始终如雾里看花。现在好了，两位族长就坐在对面，大喇喇地拍出了自己的身份。
　　现在，该轮到他们“坦诚相待”了。
　　夜穆云神色平静，语气诚恳：“既然点出两位的身份，我们也不多隐瞒。我们并不是修道之人，只是生来带有阴阳眼，又跟着家里学了些与神鬼精怪打交道的本事，这才能看出两位的不寻常。先前，帮两位除妖是巧合，这次寻找血珠，却是我们有意相助。”
　　白皓云轻轻颔首：“我们家族世代传承的行当有三，盗墓、杀手、卜卦，都是折寿的买卖。”他看向阎王，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深邃如渊，“穆云和我的父母都早早离世，若血珠真能逆转生死，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们也想尽力一试。”
　　阎王也没想到，剧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他抓了抓头发，纠结道：“哎呀，这……凡人逆天而行，干涉生死轮回，可是大忌啊！”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底的天平，已经悄悄偏向了合作的一边。
　　毕竟，此前的合作，已经足够展现他们的能力，而血脉亲情，也足以成为他们全力以赴的动力。
　　同时，崔珏也在心里盘算：纵然这两人一身谜团，所言未必全然是真，但这个涉及至亲的理由，以及他们展现出的决心，的确不容小觑。或许，可以先借他们的力量找到血珠，后续……总有办法掌控局面。
　　两神对视一眼，阎王用眼神表达了“好像可以干一票”的跃跃欲试，崔珏则一眨眼，表示“风险可控，利益诱人”，双方难得达成了一致。
　　于是，崔珏看向两人，语气严肃：“生死轮回，乃天地大道。凡人若执意逆天而行，极易招致反噬，甚至天谴加身。两位可想清楚了？”
　　白皓云和夜穆云同时郑重颔首，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决然。
　　阎王一拍桌子：“好！那就这么定了！”
　　当然，阎王此神虽然看着不靠谱，但该有的心眼子还是有一点的。
　　他笑容不减，话锋却狡黠地一转：“不过，两位既然自称族长，看来上次拍卖会，两位给我们看的‘黑桃四’，不是真货吧？”
　　若这两人连小事都遮遮掩掩，那所谓的“合作”自然也得重新掂量掂量了。
　　白皓云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了一张漆黑的卡牌，轻轻放到桌面上。
　　这张卡牌明显比上次的黑桃四更为精致，边缘的云纹似在流动，整体也更有分量。牌面正中是一柄长剑，剑尖朝上，锋芒逼人。剑侧盘旋着一只凤凰，羽翼舒展，栩栩如生。
　　几乎在白皓云放下卡牌的同时，夜穆云也默不作声地取出了自己的卡牌，放在了旁边。两张一模一样的牌靠近时，牌面上的长剑与凤凰同时泛起微光，还有清越的凤鸣隐约响起。
　　按照扑克牌的规则，这种不带数字、图案特殊的牌，通常被视为“王牌”，看来他们在这一点上没有说谎。
　　但那柄长剑却让崔珏格外在意。
　　剑身笔直，护手呈十字形，剑格处的装饰繁复华丽，与东方任何流派的剑器都大相径庭，反倒更像是……西方的剑？
　　他还要追问几句，阎王已经岔开了话题：“哎呀，好东西！一看就是真家伙！既然咱们都开诚布公了，那就准备出发吧？”
　　白皓云收回卡牌，发问道：“两位准备怎么去东北？”
　　他当然知道，神仙基本都会一手传送阵。不过，阎王此神总是不走寻常路，或许他有其他捷径？
　　阎王立即点开手机锁屏，一边搜索一边碎碎念：“高铁得坐好几个小时，是不是飞机会更快点？而且本王还没坐过飞机呢，刚好体验一下！但是就照盛安这路况，从这儿到机场就得俩钟头……”
　　夜穆云委婉地提醒道：“飞机高铁都得要身份证，两位……”
　　“这个你放心！”阎王查着最近的航班信息，“我俩都有身份证，人脸核验绝对没问题！老崔的证件照可帅了，比本王还上相！”
　　崔珏从虚空中取出一张符咒，试图将行程拉回高效且熟悉的轨道：“其实用缩地符……”
　　“那多没意思！难得有机会体验凡人科技，就当是考察人间界发展成果了！”阎王一把抢过符咒塞回兜里，“对了，你们会网上购票吧？教教本王呗！这界面花里胡哨的，从哪儿点起？”
　　白皓云略微向前倾身，虚点了一下航班列表：“先确定要坐哪趟航班，看准起飞时间和价格，然后需要选择座位等级，比如经济舱，或者更宽敞些的商务舱……”
　　他耐心地一步步指导阎王买票，时不时帮忙关掉蹦出来的广告弹窗。
　　而崔珏一边默默学习着这凡人的购票流程以备不时之需，一边掂掇着白皓云的态度。
　　这位白族长讲解时条理清晰，面对阎王各种突发奇想的问题也能耐心解答，倒是挺有涵养。
　　而三人专注于手机屏幕时，夜穆云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捕捉到了一只飞掠而过的乌鸦。
　　自然规律不可违逆，已死之人无法复生，这道理，他们清楚不过。所谓的“用血珠尝试复活父母”，不过是说给地府那两位听的故事。
　　血珠是让两位血凤重归人间、再获实体的媒介，为了两位血凤，他们甘愿赴汤蹈火——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真正动力。
　　盛安国际机场。
　　阎王几乎把自己贴在了落地窗上，鼻尖都在玻璃上压出一个圆印。
　　他看着跑道上起落的客机，差点没压住声音：“老崔你快看！这铁鸟比谛听还威风！那么大个家伙，翅膀都不用扇就上天了！”
　　他这咋咋呼呼的举动引得周围几位衣着体面的旅客频频侧目，估计都在心想：这是哪个土豪家的傻儿子？
　　崔珏无奈地把充满探索精神的阎王拽回座位，低声道：“您收敛点。”话虽这么说，他不禁也多看了几眼廊桥外银光闪闪的机翼，“神仙靠着灵力造出仙境，而今人类繁华盛世，也与仙境不相上下了。”
　　白皓云没嘲笑大惊小怪的阎王，只是跟夜穆云闲聊般说道：“这次出来，终于能名正言顺坐头等舱了，还是走咱们的私账省事。”
　　崔珏听了这话，立即见缝插针地试探：“两位不是族长吗，怎么还不能随便花钱？”
　　夜穆云神色平淡地解释道：“平时我们因公外出，所有开销必须走公账，方便族里审查我们的行程，所以高铁只能坐二等座，飞机最多能报销经济舱。不过自己出门的话，就方便不少，填好出行报备表，交接了手头的工作，家里就管不着我们了。”
　　阎王心说这比魏征管得还严，不禁发问道：“那你们当这族长，除了责任，总得有点特权吧？”
　　白皓云调侃道：“工作特别多算吗？”
　　阎王顿时感同身受，大倒苦水：“怎么哪儿的领导都是这命！本王在地府也是从早忙到晚，生死簿要批，冤魂要审，连孟婆汤的配方更新都要本王签字确认才能投产……”
　　等他叽里咕噜抱怨了一溜够，夜穆云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们的特权也不多。主要是在紧急情况下，有权不经商议，临时调动全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但事后必须提交详细的说明报告，接受质询。毕竟，越是身居高位，越要受规则约束，不然容易大权独揽，滋生祸端。”
　　阎王摇头失笑：“这也太严格了。”
　　他光顾着感慨，完全没注意到崔珏正悄悄摸出小本子，将这套管理制度一字不落地记下，好管一管不省心的阎王。
　　登机广播终于响起，阎王一个箭步冲到登机口，活像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崔珏则默默将小本子塞回兜里，顺便提醒阎王拿好身份证和登机牌，夜穆云和白皓云走在最后面，不动声色地确认附近没有任何异常，这才随着人流走向廊桥。
　　头等舱内，阎王自打屁股挨着椅子，就再没安静过，一会儿摆弄安全带，一会儿研究座椅上的按钮，嘴里还说个不停——幸亏崔珏有先见之明，给四人的座位罩了个隔音结界，不然阎王非得烦死其他几位乘客。
　　当飞机冲破云层的刹那，阎王猛地抓住崔珏的手臂：“腾云驾雾哪有这个稳当！你看底下云海，像不像咱地府忘川的雾？”
　　崔珏懒得理他，正闭目养神，结果飞机一阵颠簸，方才还兴奋得吱哇乱叫的阎王瞬间僵成石像：“这、这是要散架了？凡人就天天坐着这玩意儿在天上飞？！胆子也忒大了！”
　　崔珏也一把抓住了扶手，见飞机没半路摔下去，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是今天天气本就不好，还是飞机上坐了两个倒霉蛋——崔珏瞥了眼还在发抖的阎王，心想八成是这位的缘故——导致这趟旅途格外“丰富多彩”。
　　飞机一直没平稳过，剧烈的颠簸害得空姐分发飞机餐时，中途停了三回，才勉强把食物送到每位乘客手上。
　　阎王第一次坐飞机的喜悦早已经被颠簸带来的恐惧取代，当飞机又一次跌落高度时，他终于哀嚎出声：“本王要回地府——连轴转一整天也比坐这玩意儿强——”
　　崔珏忍无可忍，用牙签叉了块哈密瓜塞进他嘴里：“您少说两句。”转头对后排面色如常的白皓云和夜穆云歉然道，“让两位见笑了。”
　　白皓云笑着摇摇头，目光飘向窗外。
　　云层渐渐稀薄，已经隐约可见黑土地绵延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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