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篇·宛晓
卯初,薄雾未散,晨钟已响。
朝阳门依山而建,三十六级石阶蜿蜒如龙脊,山门朱漆斑驳,却掩不住内里万剑清鸣。
温景渊负手立在阶前,一身玄青练功服,袖口滚银线云纹,衬得肩背挺拔如剑。
他是掌门座下首徒,亦是掌门长子,门中弟子见他皆躬身唤“大师兄”。
他却只微一点头,目光掠过人群,落在最后一个慢吞吞的身影上。
“晨阳,”他声音不高,却带三分笑意:“再迟,便赶不上早课。师尊今日要查《归元剑谱》第七式。”
被点名的少年抱着剑匣,从影壁后晃出来。晨阳比温景渊矮了半个头,白衣袖口沾了夜露,发带松垮垮挂在耳后,像随时会掉。
他抬眼,眸色浅淡,带着没睡醒的雾气,声音也凉:“来了。”
温景渊伸手,自然去接他剑匣。晨阳侧身避了避,没避开,匣子还是被抽走。
温景渊掂了掂重量,皱眉:“昨夜又偷偷加练?剑匣比昨日沉了三分。”
晨阳抿唇,睫毛垂下:“没有。”
“撒谎。”温景渊轻笑,指尖在他腕侧一点,“脉象虚浮,真气逆行。回去抄《静心诀》十遍。”
晨阳抬眼瞪他,眼尾泛红,却倔强地别过脸:“你是我爹?”
“我是你师兄。”温景渊答得理所当然,顺手把他发带重新系紧,指节擦过耳廓,晨阳缩了缩脖子。
演武场上,弟子列方阵。掌门常德温负剑立于高台,目光扫过众人,在晨阳身上停了一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今日对练,两两一组。景渊,你与晨阳。”
台下有低低的起哄声。
谁不知大师兄与小师弟形影不离?
温景渊颔首,长剑出鞘,剑尖点地,朝晨阳伸手:“来。”
晨阳握剑的手在袖中收紧。他修为被废过一次——三年前,魔教夜袭,他为护藏经阁,丹田受创,经脉寸断。
掌门以秘术续接,却再不能聚气。如今他使剑,全凭招式精妙,内力空空,连木剑都震得虎口发麻。
第一招,温景渊只用了三分力。
双剑相击,“叮”一声轻响,晨阳虎口已裂。血丝渗出来,染了剑柄。温景渊目光一沉,剑势陡转,化攻为守,引着晨阳的剑划出一个圆。
“松肩。”他低声道,“腕力不足,便以腰劲补。”
晨阳咬牙,剑锋斜挑,竟逼得温景渊退半步。
弟子们哗然——
大师兄何时让人逼退过?温景渊却笑了,眼里映着晨阳涨红的脸:“很好。”
下一瞬,他剑鞘一挑,晨阳手中长剑脱手而出,打着旋儿落入他掌中。
温景渊反手收剑,另一手扣住晨阳手腕,指腹按在裂开的虎口上,真气微吐,替他止了血。
“今日到此为止。”温景渊朝掌门拱手。
“晨阳旧伤未愈,弟子带他下去敷药。”
掌门点头,目光复杂。
回廊下,晨阳靠着红柱,看温景渊蹲身给他上药。
药粉洒在伤口上,蛰得他缩手,被温景渊一把握住。
“别动。”温景渊声音低,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再裂一次,你这月别想碰剑。”
晨阳垂眼,睫毛湿漉漉的,像被雨打的蝶:“……反正也拿不稳。”
温景渊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晨阳偏过头,声音更轻:“我是不是很没用?当年若不是我逞强,藏经阁也不会……”
“闭嘴。”温景渊突然道,语气冷得吓人。晨阳一怔,泪珠滚下来,砸在温景渊手背。
温景渊叹了口气,指腹抹过他眼尾,声音软下来:“我惯的,谁敢说你?”
晨阳哽咽:“可他们私下都笑我,说我是废物……”
“谁?”温景渊问,眼里有寒意,“我去拔了他们的舌头。”
晨阳破涕为笑,又觉得自己没出息,抬手抹泪:“你就会吓唬人。”
“不是吓唬。”温景渊替他包好绷带,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你是我带大的。我都没嫌你,旁人凭什么?”
午后,藏经阁。
阳光透过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
晨阳趴在案几上抄《静心诀》,字迹潦草,像被猫踩过。
温景渊坐在他对面,翻一本《阵法通鉴》,偶尔抬头,用朱笔在他写错的字旁画小圈。
“‘气沉丹田’不是‘气沉蛋田’。”温景渊指给他看,“重写。”
晨阳嘟囔:“反正我没丹田。”
温景渊用笔杆敲他额头:“嘴硬。”
抄到第五遍,晨阳手腕发酸,偷偷瞄温景渊。
那人侧脸被阳光镀了层金边,睫毛长得过分,像两把小扇。
晨阳想起小时候,自己怕打雷,总钻温景渊被窝。
温景渊会拍他背,哄他:“朝阳门有师兄,雷公不敢来。”
如今他大了,雷公是不怕了,却怕另一种东西——怕温景渊看他的眼神,太温柔,像要把他吞下去。
又怕那眼神哪天收了回去,自己便是真的一无所有。
“师兄,”他忽然开口,“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温景渊翻书的手一顿,抬眼。晨阳被他看得心慌,低头假装写字,却听那人道:“因为你是晨阳。”
“……废话。”
“还因为,”温景渊声音低下去,像在说一个秘密,“我若不护着你,你便要被这世道欺负死了。”
晨阳笔尖一抖,墨汁晕开一团。温景渊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他一笔一划写“静”字。
晨阳心跳如鼓,耳尖通红,却听见外头传来师弟的喊声:“大师兄!小师弟!掌门让你们去校场,说山下有魔教踪迹!”
校场上,掌门面色凝重。晨阳站在温景渊身后,看他背影挺拔如松。
掌门道:“魔教余孽昨夜屠了李家村,村民无一生还。景渊,你带十人下山查探。”
温景渊拱手:“弟子领命。”
掌门目光落在晨阳身上,迟疑:“晨阳……”
温景渊上前一步:“弟子请求让晨阳同去。他虽内力尽失,但剑法精妙,可补不足。”
弟子中有人低声反对:“小师弟去了也是拖累……”
温景渊侧目,那人噤声。
掌门沉吟片刻,终是点头:“也好。但晨阳,你需答应我,不可逞强。”
晨阳握剑的手在抖,却挺直脊背:“弟子遵命。”
下山路上,温景渊放慢脚步,与晨阳并肩。山风猎猎,吹起两人衣摆。温景渊忽然道:“怕吗?”
晨阳摇头,又点头:“怕拖你后腿。”
温景渊轻笑,伸手揉乱他头发:“拖吧。我力气大,拖得动。”
晨阳低头,嘴角翘起一点弧度,很快又压下去。
温景渊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把剑往他那边倾了倾,让剑穗扫过他手背,像逗猫。
“等这事完了,”温景渊忽然道,“我教你一套新剑法。不用内力,单凭招式,也能破敌。”
晨阳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我学不会……”
“我教你,你就学得会。”温景渊说得笃定,像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学不会,我便陪你练一千遍,一万遍。”
晨阳咬唇,小声道:“那……说好了。”
“嗯,说好了。”温景渊伸手,小指勾住他的,“拉钩。”
晨阳愣住。温景渊的手比他大,指节分明,掌心有练剑磨出的茧。
他鬼使神差地也勾住,拇指相印。温景渊低笑:“朝阳门首徒的印,盖了就不能反悔。”
晨阳红着脸抽回手,快步往前走,声音飘来:“谁要反悔了……”
温景渊望着他背影,眼底柔成一汪春水。山风拂过,吹散他一句极轻的叹息——
“晨阳啊……”
夕阳西沉,两人身影被拉得很长。前方是未知的血雨腥风,身后是回不去的安宁岁月。
但此刻,他们并肩而行,剑穗相触,像两条纠缠的线,剪不断,理还乱。
而那未说出口的喜欢,便如朝阳门后山的春泉,无声无息,却早已浸透每一寸土壤。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