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

　　蜀地山间的日子，在玄煞盟追兵暂时被甩脱的间隙里，流淌出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晨起练剑，午后采药，黄昏调息，成了竹林小院固定的节奏。那根朱红色的发带，依旧醒目地束在陈锈笙如墨的青丝间，成了这灰暗背景中一抹无法忽视的亮色。

　　午后，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筛下细碎的金斑，洒在院中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陈锈笙盘膝而坐，洛神剑横于膝前，双目微阖，正引导着体内“引星诀”的内息，沿着河洛星图所暗示的玄奥轨迹缓缓流转。剑格处的星图在阳光下流转着微弱的银辉，与他周身的气息隐隐呼应，带来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李沉燕则在不远处，一遍遍地演练着他那迅疾如电的“惊雷剑法”。剑光霍霍，带起凌厉的破空之声，惊起林间飞鸟。他的动作刚猛迅捷，充满力量感，眼神专注而锐利。然而，每当他收势回剑，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静坐调息的陈锈笙。

　　那抹红色，那沉静的侧影，那流转的星辉…每一次瞥见，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怀里那根旧发带的存在感依旧清晰，溪边为他擦背时的悸动、夜半探询付曲往事的心疼、送出红发带时的紧张、以及刘申夏那花痴眼神带来的滔天醋意…种种情绪交织翻涌，让李沉燕的剑招时而凌厉如电，时而又带上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浮躁。

　　一套剑法使完，李沉燕气息微喘，额角渗出细汗。他收剑而立，目光再次落在陈锈笙身上。只见陈锈笙不知何时已结束了调息，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翠绿柔韧的草茎，正被他灵巧地翻折、穿插。

　　李沉燕好奇地走近几步。

　　陈锈笙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草茎在他指间上下翻飞，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他的神情专注，那双平日里总是冰冷锐利的眸子，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与…怀念？

　　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蚂蚱便在他掌心成形。翠绿的身体，纤细的触须，甚至还有几条仿佛在蓄力跳跃的后腿，虽简单粗糙，却透着一种质朴的灵动。

　　陈锈笙捏着那只小小的草蚂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它粗糙的身体，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他微微抬眼，目光恰好对上走近的李沉燕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眼神。

　　四目相对。

　　陈锈笙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将手中那只刚刚编好的草蚂蚱递了过去，动作随意得就像递过一块擦汗的布巾。

　　“给。”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发带的…谢礼。”

　　李沉燕愣住了。

　　他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翠绿的小蚂蚱，又看看陈锈笙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喜如同烟花般在他心头猛地炸开！陈锈笙…居然记得？记得那根红发带？还…还特意编了个小玩意儿给他当谢礼？！

　　虽然只是一只草编的蚂蚱，但这可是陈锈笙亲手做的！是那个冰冷如霜、沉默寡言的陈锈笙！这简直比收到价值连城的珍宝更让李沉燕心花怒放！

　　他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那只小小的草蚂蚱，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翠绿的草茎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触感有些粗糙，却无比真实。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眼神亮得惊人，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给我的？”李沉燕的声音带着惊喜过度的雀跃，他反复看着掌心里那只活灵活现的小蚂蚱，简直爱不释手，“你…你还会编这个？！”

　　陈锈笙看着他那副毫不掩饰的开心模样，如同得了天大宝贝的孩子，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笑意，快得如同幻觉。他微微偏过头，避开李沉燕那过于炽热直白的目光，声音依旧是平淡的调子：
　　“嗯。小时候…师父教的。”

　　“师父教的？”李沉燕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凑近了些，眼神灼灼地看着陈锈笙，充满了好奇，“你师父…还会这个？那他还会编别的吗？小鸟？兔子？还是…人？” 他兴致勃勃地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了解更多关于陈锈笙过去的渴望。

　　陈锈笙的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虚空，眼神中那丝微弱的柔和被更深沉的怀念所取代。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师父…就会这个。”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师父那双布满剑茧的手，笨拙却耐心地教他如何翻折草茎的温度。
　　“所以…我也只会这个。”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却是一个沉重的画面。那位肩负着守护河洛星图秘密、维系江湖平衡的守秘者，一生所学所精，恐怕皆是杀伐与守护之道。这点小小的、哄孩子的草编技艺，或许是他贫瘠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带着温情色彩的闲暇吧？而他也仅仅只来得及，将这唯一的一点“无用”的温情，教给了年幼的徒弟。

　　李沉燕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看着陈锈笙眼中那抹深沉的怀念与怅惘，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将陈锈笙引入这血雨腥风之路的守秘者的敬意，有对陈锈笙那同样沉重而缺乏色彩的童年的心疼，更有一种…想要填补那份空缺的冲动。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只翠绿的草蚂蚱，粗糙的草茎仿佛承载着两代守秘者之间那点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温情传递。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蚂蚱的触须，抬起头，对着陈锈笙，眼神认真而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与坚定：
　　“那也很好啊！这个蚂蚱…我很喜欢！特别喜欢！”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试探，“比…比那些金银珠宝都喜欢！”

　　陈锈笙的目光重新落回李沉燕脸上，落在他那毫不掩饰的喜爱和认真的眼神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似乎有瞬间的失神。掌心的草蚂蚱粗糙温热，眼前青年的笑容灿烂真诚，带着一种能驱散阴霾的暖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他站起身，拿起膝上的洛神剑，转身走向竹林深处，似乎要继续他的修炼。那抹束在墨发间的朱红，在穿过竹叶的阳光下，跳跃着灼热的光点。

　　李沉燕站在原地，目送着陈锈笙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翠绿的竹影中。他低头，将那只小小的草编蚂蚱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触感清晰地印在掌心，带着陈锈笙指尖的温度和山野的气息。

　　心湖里翻涌的浪潮似乎在这一刻平息下来，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温暖和满足所取代。那根红发带是炽热的宣告，而这枚草蚂蚱，则是沉默的回应，是来自冰封深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

　　他嘴角忍不住再次上扬，将草蚂蚱小心地放进贴近胸口的衣袋里，与那根旧发带放在一起。一个炽热，一个质朴，却都带着同一个人的气息。

　　竹影摇曳，流光碎金。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李沉燕握紧了手中的剑，望向陈锈笙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柔。讨债之路依旧漫长凶险，但此刻，他心中却充盈着一种名为“守护”的暖意，以及一份沉甸甸的、独一无二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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