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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解之结
最近,符琢周末很少回家。
凌筠打电话去问,说是在图书馆学习。大学的录取通知已经下来,符琢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上次月考依旧稳居年级前十,如今连建筑模拟工作室都舍得冷落,周末还往图书馆跑,估计是发现了什么新爱好。
凌筠:[邮件发出去了吗?]
符琢:[还没,五月份才截止呢,不急]
凌筠:[这周末回一趟家吧,我们聊一聊]
生下符琢没多久,凌筠就迫不及待回归工作岗位。她那时候年轻,醉心研究事业,很少陪伴这个孩子。
丈夫符恒也是,值班、手术、评级、研讨会,忙得不可开交。
等他们后知后觉亏欠太多的时候,符琢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乖巧懂事,成绩优异,才艺培养丰富。
她和符恒偶尔也会抽空去看儿子的比赛和表演,稚嫩可爱的小孩穿着西装,面对台下万千观众也毫不怯场,言行举止自信从容,让评委们交口称赞。
符琢升上初一那年,爷爷突发脑梗离世,奶奶悲恸欲绝,不久后也随之而去。
孩子不能不管,凌筠和符恒重新协商如何平衡工作与家庭,学习做一对合格的父母。
符琢懂事又容易满足,即便父母的关爱来的太迟,方式还古怪笨拙,但他也愿意配合着给予反馈,跟他们说一些心里话,拉近彼此的距离。
不同于表露在外的成熟稳重,符琢的内里柔软敏感、活泼、缺乏安全感,为迎合家庭教育压抑本性。
他比符恒幸运,程度尚轻,还能引导纠正,可凌筠自己生性冷情,符恒更是木头一根,始终帮不了他太多。
时至今日,凌筠自认也不算了解他。
符琢回家的时候,臂弯拢着一束百合,手里提着凌筠爱吃的烤串。
每当收到礼物与惊喜,凌筠都忍不住感慨,自己和符恒两个何其死板无趣的人,竟然也能拥有一个这么浪漫体贴的孩子。
这些年受他影响,说话简明扼要得像命令的凌筠,也逐渐学会几分柔和,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公事公办,“虽然时间还很充裕,可你这两年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个,现在成果已经摆在眼前,为什么又一直拖着不理会呢?星星,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符琢垂下眼帘,表情有几分心虚,“妈妈,我想留在国内上学。”
“原因呢?”凌筠早有猜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的主意怎么说变就变。
符琢没吭声,他不擅长撒谎,而真正的理由说出来,父母或许更无法理解。
客厅茶几上的百合幽幽散发香气,凌筠神色未变,“我明白了。不想说也没关系,你有不对任何人坦白秘密的权利。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
符琢抬起眼,试图在她眼里寻找什么,然而一无所获。
凌筠无奈地笑了笑,“想知道我会不会失望吗?”
符琢抿紧嘴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有一点,不多。你在这个节骨眼突然改变主意,还是不能明说的理由,想必是你自己也清楚不会被我们认同。我觉得你心志不够坚定,容易受外界蛊惑,做事莽撞轻率。”
符琢视线压低,神色黯然。
“但是没关系,星星,我不会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世间道路千千万,没有人能规定你必须走哪一条。相较于大多数人,家里的经济状况足以支持你更自由地去做选择,要是累了,后悔了,想放弃,就回家来,调整好了再启程。”
“所以,没关系的。”凌筠看着符琢泛红的眼睛,“你打算在国内读书,我不会阻拦,也不会强迫你必须告诉我原因,我希望你快乐,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你爸那关估计不好过,你要自己想办法。”
“嗯。”符琢用力点头,“谢谢妈妈。”
见他总算展露一点笑颜,凌筠神色温和,起身去拿果汁,“好了,来吃烤串吧。今天有没有买排骨?”
符琢去厨房洗手,顺便拿两只杯子,又把烤串的包装打开,“排骨卖完了,买的羊排。”
“羊排我也喜欢。零花钱够用吧?”
“够用。”
符恒过一段时间才听说这件事,凌筠让他自己去问当事人,符琢的朋友竟然也不知情,一圈打探下来,尽是无用功。
虽然选择去哪里读书是符琢的自由,符恒不会过多约束,但这种临阵变卦的行为,总该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他也打算找个周末和符琢当面谈一谈,结果日子还没定好,一切就已水落石出。
周末,天气很冷,符恒和凌筠准备在家里煮火锅。两人都不太会做饭,备菜倒是毫无压力,符恒身为外科医生,肉片切得那叫一个薄厚均匀。
菜品刚摆放齐全,家门突然被打开,满身寒气的符琢走进来,默不作声地低头换鞋。
明明平时回家会说一句“我回来了”。
“星星。”凌筠迎上去,“你回来的正好,我们刚要吃晚饭。”
符琢的嗓音闷而嘶哑,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红肿异常,“我不饿,你们吃吧。我身体不舒服,想先去睡会儿。”
符恒转头去拿体温计,“发烧了吗?去沙发上坐,我给你量体温。”
符琢提线木偶似的配合诊断,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间又开始落泪。
他很少在父母面前哭,着实将两人吓了一跳。
符恒紧张道:“很难受吗?体温倒是正常,喉咙也没发炎。头疼吗?有没有想吐?”
“没有,我就是……心里难受。”符琢失魂落魄,眼泪也无心擦拭,哽咽道:“我想回房间,自己一个人呆会儿。”
符恒忙不迭点头:“好,好。你先回房间休息,有什么事就喊我们,我们哪儿也不去。”
窗帘拉上之后,房间里格外昏暗,符琢躺在床上,眼泪像连绵不绝的春雨一样渗进枕头。夏明桥说的话一直在脑海里回放,如同闪着寒光的箭矢,接连不断,扎得他痛彻心扉。
他打开相册,泪眼朦胧地翻看关于夏明桥的照片和视频,始终不敢面对那个在寒风中冷着脸说狠话的夏明桥。
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到此为止,说这么绝情的话,我的感情难道就这么十恶不赦吗?那这些照片算什么,之前那些好听的话又算什么,也都是假的吗?
额头连着眼眶周围一阵胀痛,仿佛包裹着淤血,干涸的泪痕又像是胶水,粘得皮肤刺疼。符琢思绪混乱,半梦半醒,竟然真的发起了烧。
昏昏沉沉间被叫起来吃药,伤心事也暂时沉寂,待热度退下去,意识回笼,指针已经走到了晚上十点半。
“你醒了。”凌筠在床边守着他,“有胃口吗?我煮了粥。”
符琢没有说话的力气,摇了摇头。
“那等明天再吃,喝点水,安心睡吧。”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都睡得不安稳。凌筠和符恒时不时起来查看儿子的情况,直到天边泛白。
准备好早餐,凌筠去叫符琢起来吃,不知道他睡醒没有,便试探着敲了敲房门。
没得到回应,她推门而入,发现符琢不仅醒了,还坐在电脑前敲键盘,大概是过于专注,没听见敲门声。
凌筠定睛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没再往里进,等符琢关闭邮箱界面,才再次敲门。
室外细雨蒙蒙,寒气被紧闭的门窗隔绝,餐桌上青菜瘦肉粥香气袅袅,漫过符琢的眼睛。
凌筠说:“我和老师请假了,你今天好好在家休息。”
吃完早餐,符恒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串糖葫芦,“我记得你小时候生病,总喜欢吃这个。”
符琢怔然,随即又无奈一笑:“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
“的确,你已经长大了。”符恒的眼神沉静又专注,即便符琢已经从需要半蹲平视的小朋友,成长为如今比他还要高挑的少年人,这双以耐心与包容为底色的眼睛,从来没有改变过。
“但在爸爸妈妈这里,你永远可以做小孩子,我们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或者有什么难解的烦恼,可以互相倾诉,一起想办法解决。”
符琢不像他,习惯将心事埋藏起来,久而久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自洽。更不像凌筠,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从来不会往心里去,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简单直接。
符琢喉咙发堵,犹豫不决。
符恒迂回道:“当然,有些事情我们未必能帮得上忙,我只是担心你,希望你能轻松一些。”
客厅里安静得出奇,凌筠将冲泡好的药搁在茶几上,淡声提醒符琢放凉一些再喝。
校服裤腿被攥出深深的皱褶,符琢肩颈紧绷,视线在父母的脸上来回跳跃,好半晌才孤注一掷地哑声开口,“我昨天……跟喜欢的男孩子表白,失败了。”
提起伤心事,他的眼眶又蓄满泪水。
这句话的信息量让夫妻俩始料未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凌筠和符恒学生时代一心读书,工作了又专注事业,双方在相亲之前都没谈过恋爱,相处半年步入婚姻也只是觉得彼此合适,没过多久家里长辈催着要孩子,于是按部就班,生下了符琢。
恋爱方面的事,他们大概真的帮不上忙,而且如果没听错的话,符琢口中喜欢的人是男孩子。
情绪一发不可收拾,符琢抽噎着,想到什么说什么,“他说讨厌我,以前都在骗我,对我的好,都是假的……”
夫妻俩手足无措地帮他擦眼泪,显得场面有些滑稽。
病急乱投医,凌筠想到不久前听闻堂弟家的姑娘早恋,要不问一问他们是怎么处理的?虽然性别不一样,但取向相同,应该也能有适用的建议。
关于符琢的取向,凌筠倒是接受良好。如果不是长辈的催促安排,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恋爱结婚,传宗接代在她这里不是必须,相较于血脉的延续,精神的长存更值得追求。
至于符恒,过往几十年依着长辈规划好的人生道路前行,循规蹈矩,像执行程序的机器。
有时顺从也是一种逃避。随着父母去世,自己年岁渐长,名利双收,符恒回望自己的人生,发现鲜少有真正快乐的阶段,未曾随心所欲地做过自己喜欢的事。
符琢是不一样的。
从符琢一岁抓周时因为被太多人盯着而哭闹不休,父亲不仅没有丝毫怒气,还耐心哄逗的时候,符琢就和他不一样了。
符恒深感庆幸,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符琢自由,不要和自己走相同的路。
“感情的事,也强求不来。你们,是不是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些,他不太了解你……半年左右啊,那也不算短,实在不行,你再送送礼物,日常多关心关心他试试,试试……”符恒绞尽脑汁,频频向凌筠投去求助的目光。
凌筠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试探性地问:“这件事,和你留学有没有关系?”
哭音戛然而止,符琢将头埋得更低。
凌筠心中有了底,“他知道你要为他放弃留学,对吗?”
符琢不敢吭声。
符恒拧着眉梳理信息。
“你喜欢的人,是夏明桥,对吗?”
夺命三连问,凌筠完全不给符琢喘息的机会。那个孩子,她见过两次,一次是隔着手机屏幕,一张无比俊俏的脸,普通话不太好,英文更不好,有时被符琢凶了,还温吞地给人顺毛。另一次是符琢冲印出来的合照,特别瘦,皮肤苍白,眼神黯淡无光。
符琢交友广泛,平时经常提起的朋友也不少,凌筠以前从未多想。
她面露不赞同,语重心长道:“星星,你在做决定之前,考虑过他的想法吗?如果他真心待你,听到这个消息不可能高兴。当然,你也可以瞒他一辈子,连同你的感情一起。”
“我错了吗?”符琢的头又开始疼,难以思考是非对错,“我只是喜欢他,我只是……不想和他分开,我做错了吗?”
“动机没错,方式不对。两颗心连在一起,彼此牵挂,距离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他不喜欢我……他说现在不喜欢,以后、以后也不会喜欢。”
凌筠无言半晌,放软了语气,“情绪激动时说的话不能完全当真,而且有的人,情窦初开的时间会晚一些,近在咫尺的例子就是我和你爸,我们两个直到结婚前都没开窍,根本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的。”
符琢呼吸不畅,焦躁地捏着手指,“我知道他……不开窍,所以我才更害怕,我这一走,天南海北,日夜颠倒,等他上了大学,身边会出现很多我不认识、也接触不到的人,比我优秀,比我对他好,发生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赶到,我离他那么远,拿什么跟别人争。”
“我也知道我很自私,惹他生气,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一想到他以后会和别人在一起,我就害怕。”
符琢希望夏明桥什么都顺风顺水、如愿以偿,唯独这件事不行,如果夏明桥和别人谈恋爱,自己不仅不会祝福他,还要天天盼着他分手,好让自己趁虚而入。
“不喜欢我还哄着我,总是说一些让我误会的话,骗子。”
夫妻俩相顾无言,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片忧虑。
符恒沉吟良久,又抽了几张纸巾递给符琢,理智分析道:“如果根源问题在于留学,我建议你还是选择出国为好,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往后并不是没有机会。”
“时间、距离、环境,这些因素的确是阻碍,可是我认为,虽然你留在国内能规避许多风险,却也会给对方造成心理压力,产生抵触情绪,这反而是最大的阻碍。退一步来说,假设他对你心软,碍于这份压力勉强自己和你在一起,你觉得这段关系能长久吗?这是你期盼的结果吗?”
“另外,你有问过人家的性取向吗?”
符琢面色更加苍白,闷不吭声,显然是没有。
“既然这样你都敢孤注一掷更改计划去追求一个完全未知的结果,上述所说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阻碍。”符恒拿出了攻克疑难杂症的决心,“至于你说他欺骗你,是怎么回事?”
符琢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愿意说。
“那好,现在你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跟他和好,继续做朋友。”
“我不想跟他做朋友。”
“……现阶段先做朋友,夯实基础,好吗?任性解决不了问题。”
符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告诉他们自己会出国留学。
详尽的细节他不愿意说,夫妻俩也不好妄加揣测,只能隔三差五旁敲侧击,关心他的感情进展,不过从符琢的表现来看,应该不容乐观。
自那天开始,直到很久之后,凌筠没再从符琢嘴里听到夏明桥的名字。
毕业典礼的时候,符琢作为学生代表之一上台发言,目光始终有意无意落在某个位置,凌筠敏锐地跟随望过去,第一眼只能注意到几名青春靓丽的女孩子。
到了自由合影环节,凌筠随机抓住一位路过的同学,问他哪位是夏明桥。
男生探究地看她一眼,推了推眼镜,转身指向不远处又高又胖的男孩子,“在那。请问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凌筠又捕捉到符琢的视线,便说:“我女儿有礼物想给他,但又不好意思,可以拜托你帮忙转交吗?”
男生友善地笑了,“当然可以。”
臂弯里的花是准备给符琢的,凌筠便把不久前去寺庙里求的护身符交到男生手里,这一只是保平安健康,“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冒昧问一下您的女儿姓什么?”
“凌,冰凌的凌。”
“好的。”
男生拿着护身符飞奔追上夏明桥,姿态熟稔地说话,又侧头看向凌筠的位置,没有指明。
夏明桥茫然地看过来,饱满圆润的脸庞有些苍白,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身边面容姣好的女人言笑晏晏,拉着他的胳膊转了半圈,又让刚才的男生也站在旁边,举起相机拍照。
他们走远了。凌筠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不远处被人群簇拥合照的符琢,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晃数年过去,符琢的学业顺风顺水,感情方面却不见丝毫动静。
灵魂伴侣可遇不可求,凌筠和符恒没有催促他,而且他们内心有所猜测,只是默契地闭口不提当年。
凌筠帮符琢打扫房间的时候,偶尔会去看他书桌上的高中毕业班级照,原先还摆着一张与夏明桥的合照,早已不见踪影。
萑嘉六月的雨绵延不绝,符琢的发小彭京昀要结婚了,成为儿时玩伴里首位步入婚姻的人,新娘是他打高中就在一起的初恋。
凌筠去接机场接符琢,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注意到右侧电动车后座上抱着一束茉莉花的女孩。
阴云稍稍散开,稀薄的日光泄露出来。中控台上符琢买的一排花朵摆件各显神通,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来回旋转,有的绽放又合拢。
凌筠内心触动,绕路去花店买了一束花。
“谢谢妈妈!”收到花的符琢喜笑颜开,长途飞行的疲惫一扫而空。
凌筠瞥一眼他脖子上的深蓝色围巾,虽然近期降雨气温稍微低了些,但也没冷到需要戴围巾的地步。
她默默地将之理解为潮流穿搭,然而回家路上,符琢一脸甜蜜地问她这条围巾好不好看。
“好看。”凌筠过目不忘,久违地在符琢脸上看见这种表情,思绪顿时活络起来,“在哪里买的?”
符琢说:“一个朋友送的。”
大概率不是普通朋友,凌筠冷静地想。
“星星有情况?”符恒调低电视音量,给凌筠喝空的杯子续上椰子水,惊喜地表情像是看到重症患者痊愈,“他跟你说的吗?”
凌筠说:“我猜的,应该还没确认关系,过段时间再看看。”
以符琢的性子,在一起了根本不会遮掩。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爱情不是必需品,符琢双亲健在,身边也不缺朋友,两人不忧心他寂寞孤单,只怕他走不出来,放不下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执念。
符琢小时候喜欢吃小区门口那家老式面包店的绿豆饼,每天放学都要买一块解馋,后来面包店倒闭变成了便利店,他为此难过了好久。
某次旅行偶然碰到一模一样的绿豆饼,符琢当即买了几块,吃得津津有味,评价说虽然味道上有一些差别,但也很美味。
他一直是十分念旧的人,儿时喜爱的玩具、第一次得满分的试卷、从小到大的奖状和课本……诸如此类的东西没有家长特意为他收拾整理,他自己也保存得很好。
物品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今年暑假,符琢难得没有回家,说要和朋友去旅游,这期间陆续在家庭群和朋友圈发了许多海岛的风景照。
凌筠养成了时不时刷新他朋友圈的习惯,以确保不会错过任何一条。
直到这天下午,她将那条最新的朋友圈看了一遍又一遍,拿着手机去找在阳台照料绿植的符恒,“符恒,快看这个。”
九宫格正中是一张十指紧扣的照片,被星空、海浪、鲜花、夕阳和沙滩包围。
符恒立刻去拿手机,给符琢点赞,斟酌许久,又模仿凌筠评论一条:恭喜儿子。
剪刀、洒水壶、手套、松土的小铁锹散落阳台,洗衣机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但夫妻俩毫无行动的心情,就坐在沙发上研究儿子的朋友圈,期待他回复评论,或者往家庭群里发点什么。
十分钟过去,家庭群里终于有了水花。
符琢发了一个开心转圈的表情包,紧跟一张双人照。
[妈妈,爸爸。我的愿望实现了!]
照片里的两人并肩而立,背后是绵延相连的山与海,符琢笑容灿烂,有些傻气地比着剪刀手,头微微倾斜。旁边的青年露出两颗小虎牙,温润生动的眉眼与多年前大相径庭。
凌筠一时怔然,胸腔里翻滚着一团理不清的情绪,但看着照片里符琢的笑脸,这团复杂灰暗的情绪又消散殆尽,只剩下由衷的欣喜。
符恒其实有点不敢认,“这是……夏明桥吗?”
“是他。”
“变化好大,我记得……怎么了?”符恒连忙去拿纸巾,小心翼翼地给凌筠擦泪,声音低下来,“怎么哭了?”
凌筠微蹙着眉心,“这么多年过去,星星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我忍不住想,我们之前亏欠他那么多,他会不会都记在心里,只是委屈自己原谅、接纳我们……他一直都是很乖的孩子。”
父母难得有空去一次家长会,就高兴到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一路上紧紧地牵着手,遇到同学就要介绍说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哭泣的时候很安静,缩成一小团默默地抽噎,一丁点口头承诺就能哄好。
符恒把凌筠揽进怀里,轻轻拍着肩背安慰,“你后来也做得很好了不是吗?星星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会不开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我们要做的就是弥补过错,珍惜当下。”
他无奈叹息,既有自嘲也有心酸,“而且,以星星的性子,大概只会觉得……苦尽甘来,如愿以偿。”
恋爱之后的符琢简直像一匹快活的小马,换了卡通情侣头像,朋友圈背景是与夏明桥的合照,日常生活碎片十条有八条是夏明桥,签名也总在换,明显是写给特定的人看。
凌筠从这些签名里推测他的心情,也因此感受到他的幸福。
符琢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夏明桥没有到家来来,而是在外单独给他庆祝。凌筠不算特别失落,毕竟总有一天会正式见面的。
中秋佳节,夫妻俩飞往国外与符琢团聚,听他郑重地宣布今年春节要去夏明桥家里拜年,又说已经和夏明桥商量好了,等他们从老家回来,再带夏明桥回家。
他以前也总是一副精力充沛、乐观向上的模样,可凌筠时而感觉他心里似乎缺了一块,遗落在那个哭着回家的寒冬,遗落在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上,遗落在永不复返的光阴里。
幸好,如今已得到补足。
凌筠微笑着点头,“好,我也很想见一见他。”
夏明桥的身世,凌筠在许多年之后才从夏宛澄口中得知全部细节。她也终于明白,正式改口叫妈妈的那天,笑着感慨自己有两个妈妈好幸福的夏明桥为什么会红了眼眶。
彼时夏明桥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珠宝设计师,和符琢在萑嘉有了属于两人的家,一有空就轮流看望双方长辈。
符琢每天下班都要去公园溜他们养的狗,出差忙碌的日子就把狗狗送过来托符恒照顾。
那是一只断了尾巴的白柴,躺在路边的垃圾桶旁边奄奄一息,两人将它捡了回去,取名为小尾巴。
家里随处可见小尾巴的玩具和零食,征得凌筠同意之后,符恒还在卧室的角落装了一个狗窝。
小尾巴不常来,凌筠觉得符恒念叨个不停的样子有点可怜,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的时候买了一只小金毛作为礼物送给他。
一把年纪的人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凌筠一动不动,假装自己睡着了。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些缺憾,像龟裂的干涸之地,不知何时能迎来一场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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