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山河序

　　“撒网！”
　　“捕住了！赶紧收网！”
　　“来搭把手！”
　　甲板上脚步嘈杂，人群将刚捕捞上来的半网江鱼围成一个圈，吴三宝蹲在前头，挽起袖子抓起一条，欢喜大叫道：“哈哈！好肥美的鱼，今晚咱们可有口福了！”
　　旁边小厮眉开眼笑地应和道：“小人祖上便是傍水而依的渔民，少公子可知道这江鱼如何烹食最是鲜美？”
　　吴三宝好奇挑眉，“你说。”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士，邶阳城中唯昭宫外有一条护城河，而护城河历来禁捕禁捞，因此除非是从外地加急运来的新鲜江鱼，否则邶阳百姓餐桌上大多是养殖的池鱼，自是不知这江鱼有何不同。
　　“这鱼生在寒江之中，肉质自是比池鱼紧致，须得将活鱼现杀处理，自脊骨处刈柳叶刀，腌制两个时辰，再加入大料上锅蒸一刻钟，最后浇上一匙热油，如此蒸出的江鱼，才最是鲜嫩爽口。”小厮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笑道，“说起来，太子殿下身边的瑾姑娘不也是自江边长大的吗？”
　　“对了，她是江都云水镇人士。”吴三宝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们…这段时间莫要提有关江都的事情，知道吗？”
　　小厮诧异，“少公子，这是为何？”
　　吴三宝脸色一沉，“少废话！反正不许提，谁都不许提，尤其是在刘双瑾面前，谁若是敢提，休怪我对他不客气！”
　　“提什么？”
　　头顶传来刘双瑾的声音，面前对他挤眉弄眼的小厮也爱莫能助，吴三宝的眉毛重重跳了两下。
　　“提到烹鱼，我在京城时听说河口一带有种肺鱼，鼓气时圆滚如球，肉质鲜美无匹，是这一带的名菜。不过那鱼肉中含有剧毒，若是处理不当，中毒者即刻毙命，叫……”
　　“河豚。”有人赶紧接了口。
　　“对，叫河豚。到了河口一带，一定得尝尝这道名菜。”吴三宝面不改色地胡扯，假装没注意到身后的人。
　　刘双瑾的注意力似乎已经被那一网江鱼吸引了过去，“今天晚上吃鱼？”
　　吴三宝这才“发现”她，“咱们是临时改的水路，粮食准备不够充足，这泗水茫茫无际无处落脚，至少还要行舟数天，穿过水库才能到河东，船上这些天自然只能靠水吃水了。“
　　她兴致勃勃，“那晚上我也来帮忙吧，我做鱼可有一手了！”
　　吴三宝见成功转移她的注意力，故作感兴趣地问，“你也会做菜？”
　　“是慧姑姑教我的，那时候云先生经常要坐诊到深夜，我帮不上什么忙，有时过去给他们送点宵夜。”
　　“不就是叫你干活，就这你还傻开心。”吴三宝的脸色骤然难看，小声嘀咕道。
　　她回头瞪他，“你知道什么？天底下哪个地方缺闲人供养？你以为都和你少公子一样，生来便有人伺候吃穿的吗？”
　　他得意洋洋，“在我们吴府，即便是最低贱的卖身丫鬟，也只是在院子里烧茶炉子，喂喂鸟浇浇水，做些细致的活。掌勺生灶是粗贱人的活计，姑娘们都是香玉般的人儿，可经不住厨房里的油烟折腾。”
　　刘双瑾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真是朱门酒肉臭！”
　　吴三宝戏笑她，腆着脸弯腰作揖，“是是是，瑾姑娘是天上谪仙，咱们比不得瑾姑娘境界超脱，只好安心做些庸脂俗粉。”
　　她斜着眼乜他，“那是自然，像你这种一身官运权色遮眼的人，怎么好意思跟我比。”
　　说完便嫌弃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了。
　　吴三宝无语，跟刘双瑾这厮比脸皮，他怕是暂时还要甘拜下风。
　　不过斗嘴归斗嘴，刘双瑾的厨艺是真的没话说。明明只是看她将食材一股脑扔进瓮里炖，分明就是市井布衣的大锅饭，掀盖时却异香扑鼻，勾得众人馋虫乱作。
　　夜晚寒江行船，鱼汤一直在灶上微火慢熬，供轮班兵卒随时取用，有热汤暖身，寒夜仿佛也不再那么漫长。
　　吴三宝吃人嘴短，也不再损她了，一手端着碗慢慢啜汤，一手拿着纸笔坐在甲板上写写画画，时而抬头望着江月思索着什么。
　　皓月静静沉在江水中，银白的水光潋滟粼粼，倒映着船篷上垂挂的几盏灯火，船舶在寒江中静谧而平稳地前行。
　　船舱里一片漆黑，榻边燃着支卧香，香雾在舱内袅袅萦绕，仅剩一点火光在黑暗中虚弱燃烧。
　　太子坐在窗边斜斜支着头，月光洒在他的衣角上，神色平静而疲惫。
　　“大仇得报，你为什么还不肯走？”
　　黑暗中垂挂着一角红衣，在寂静中诡怖悚然。
　　“被她发现，会杀了你的。”
　　“你不愿投胎吗？”
　　半空中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朽木正在被生硬锯开。
　　“救他……”
　　“救谁？”她身边的人早就死绝了，还要他救谁？
　　“放了她……”
　　“放了谁？”
　　红衣寂静而迅速地坠落在太子肩上，冰寒双手覆上他的眼睛，尖利指甲瞬间伸长。
　　刘双瑾端着鱼汤一进来便看见被厉鬼缠身的太子，指间瞬间凝气化出一道金符，密密麻麻的咒文如同暴雨梨花般散射而出，尽数穿透红衣女鬼的法身，无数窟窿金光乍现。厉鬼甚至来不及发出凄厉惨叫，便化作一室红沙飞散，只剩一片鲜红的衣角飘零落下。
　　她将鱼汤放在太子案上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个是李昭昭？她不是夙愿了结了吗？为什么还要缠着你？”
　　太子默然不语，顺手掐灭卧香，整衣坐到案后，安静地点燃烛台，昏暗的船舱瞬间明亮起来。
　　刘双瑾看着榻边那支残香，最后一缕香雾袅袅升起，消散在凄冷的夜风中。

　　已是月黑风高之时，江面上一片凄清，只有甲板上轮班的士兵还在站岗，水底倒映着船舶上的灯火，辉煌静谧。
　　漆黑的船舱暗香浮动，刘双瑾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将一块残破的鲜红衣角剪成人形，咬破手指点了一滴血上去，指尖骤然金光乍现，化作满室紫色莹光四散而飞。
　　她哼着歌谣，将布人放进盛满水的铜盆里，水面上迅速燃起一片紫色火焰，船舱内顿时妖风四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召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成型。
　　刘双瑾坐在铜盆边隔水细观，背后突然出现一抹红衣。
　　冰冷的手缓缓将她推开，那人双手扶着铜盆边沿，静默地望着水中的倒影。清美的容颜一如当年，仿佛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伤痕。
　　她用铜盆照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死去那么多年，我都快要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人间的镜子是照不出死人的，但刘双瑾给了她一个假的肉身，将她的魂魄尽数召回，如此便能让她以生前的模样暂时留在人间。
　　如今李昭昭有形有魂，神识已经清醒，也不再像之前凶性大发，不知情的人见了，也只道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你救了我。”
　　“是长安君救的你，我不过替他做了想做的事罢了。”
　　“长安君？”
　　“你不记得啦？就是当年你跟赵将军一起护送的那位小太子，他已经长大了。”
　　刘双瑾把油灯点燃，李昭昭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蒙住眼过了会才敢见光。很快胆子大了些，便好奇地凑近烛火，趴在案上一眨不眨地看，也不嫌眼睛酸。
　　说起来，李昭昭死的时候，也不过双十的年华。若是从未遇见李夙，她应当已经寻到一位如意郎君，或许早已儿女双全，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刘双瑾不太喜欢胸口酸涩的感觉，被子一拉蒙住头，又把脚丫子露在外面。
　　睡梦中感觉有人熄灭烛火，又把她光裸的脚丫盖上，动作温柔而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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