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林墨最终没能拗过陈迟的沉默坚持，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熟悉的工作室，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夜崩溃的气息，混合着灰尘和颜料的味道，更添几分荒凉。

　　陈迟没有去看墙角那堆手机残骸，也没有试图整理任何东西。他径直走到暗房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从里面反锁。

　　林墨站在门外，听着里面落锁的“咔哒”声，心里一阵发沉。他知道，陈迟不是去工作，而是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形式的“病房”——一个没有窗户，只有红色安全灯和化学药水气味的，绝对的隔绝空间。

　　暗房里，陈迟没有开灯。他在绝对的黑暗中，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将脸埋入膝盖。消毒水的气味消失了，但心口那片空洞的疼痛，却愈发清晰起来。医院的几天，像是一场被强行按下的暂停，回到这里，所有的痛苦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兽，更加凶猛地反扑回来。

　　黑暗中，感官变得敏锐。记忆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如同潮水般，带着完整的画面、声音和气息，汹涌地将他淹没。

　　那是在他们关系最“近”的一段时间，高三下学期，高考的压力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陈迟迷上了胶片摄影，偷偷在学校废弃的生物实验室隔壁，弄了一个小小的、简陋的“暗房”。

　　那天下午，他拉着江屿，神秘兮兮地钻了进去。
　　“帮我个忙，屿哥。”陈迟在红光下，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暗房狭小，两人几乎肩并肩站着。空气中弥漫着醋酸和显影液独特的气味。红色的安全灯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暧昧不明的氛围。

　　陈迟熟练地操作着，将曝过光的相纸浸入显影液。江屿就站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在红色灯光下，江屿平日里清冷的面部线条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影像在药水中慢慢浮现——是昨天下午，他们在学校后山写生时，陈迟偷偷拍下的江屿。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低着头，在本子上画着远处的风景，侧脸专注而安静，阳光在他发梢跳跃。

　　“你看！”陈迟献宝似的指着逐渐清晰的影像，声音带着雀跃，“我抓拍得不错吧？你这角度，绝了！”

　　江屿看着相纸上自己的影像，微微怔了一下。他从未以这样的视角看过自己。在陈迟的镜头下，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家庭阴影、沉默寡言的优等生，而只是一个安静的、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少年。

　　他抬起头，看向陈迟。在红光映照下，陈迟的笑容带着一种毛茸茸的暖意，眼神清澈，毫无杂质，只有纯粹的、分享美好的快乐。

　　那一刻，暗房里安静得只剩下药水细微的晃动声和彼此的呼吸。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江屿心头涌动，像是冰封的河面下，有暖流悄然经过。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片红色的、与世隔绝的温暖里。

　　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朝着陈迟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手臂几乎要碰到陈迟的手臂。

　　陈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转过头，笑容依旧灿烂，带着点疑惑：“嗯？”

　　就是这一个“嗯”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那个朦胧的、充满诱惑的泡泡。

　　江屿猛地回过神来。他在做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去靠近这样干净、这样热烈的光芒？他身上的阴郁和沉重，只会玷污了这份纯粹。

　　他几乎是仓促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那微乎其微的距离，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时的疏离和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冰冷。

　　“拍完了吗？我还要回去做题。”他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情绪。

　　陈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扯出一个更大的、仿佛无事发生的笑容：“快了快了！马上就好！屿哥你真是一刻不忘学习……”

　　后来，影像完全定影，陈迟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夹起晾干。江屿则沉默地站在一旁，直到陈迟弄完一切，两人一起走出暗房。

　　外面阳光刺眼，将暗房里那短暂的、红色的暧昧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又变回了普通的同学，一个依旧热烈得像太阳，一个依旧沉默得像深海。

　　但江屿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红色的房间里，不一样了。他心底那棵名为“渴望”的幼苗，在黑暗中悄悄探了一下头，又被他狠狠地、亲手按了回去。

　　那张照片，陈迟后来洗了两张，塞了一张给他。他收下了，依旧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它和其他的“宝藏”一起，藏进了那本《无名的裘德》里。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的现实。

　　陈迟依旧蜷缩在暗房的黑暗里，那个被江屿仓促拉开的距离，此刻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的心口，鲜血淋漓。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江屿就在推开他。
　　一次次的靠近，一次次的退缩。
　　那个在红色灯光下，几乎要靠近他的瞬间，不是他的错觉，是真实发生过的、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可能性。

　　为什么？
　　当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似乎懂了。江屿背负的东西，比他想象的更沉重，沉重到让他连接受一份单纯的靠近和善意，都充满了负罪感和恐惧。

　　他理解了他的退缩，他的冷漠，甚至他最后那条决绝的短信。
　　可理解，并不能减轻半分痛苦。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缓慢地收紧，带来窒息般的钝痛。他张开嘴，想要大口呼吸，却只吸入了一片冰冷的、带着化学药剂气味的黑暗。

　　他抬起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冰凉的显影液瓶子。他紧紧攥住瓶身，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暂时冻结他心底那片燎原的荒火。

　　可是，没有用。
　　回忆越是清晰绵长，现实的绝望就越是深不见底。

　　那个会在暗房红光下，因为他拍的照片而微微动容的少年，终究是彻底地、决绝地，消失在了这片冰冷的黑暗里。

　　而他，被独自留在了这里，守着这些发霉的过往，和一颗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心。

　　暗房外，林墨焦急的敲门声和呼唤，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陈迟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入膝盖。
　　他需要这片黑暗。
　　需要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被现实彻底击垮，才能勉强……活下去。

　　**（第三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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