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四十八小时。

　　这两个字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莱娜的头顶，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清晰的倒数声响。索伦森主管传达的“最高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和绝望，将“希望”殖民地，尤其是莱娜和状态成谜的夏树，推向了风暴的最中心。

　　工作站内，莱娜屏蔽了所有非必要的通讯，将自己沉浸在数据的海洋中。她面前的多块光屏上，同时流淌着来自地球的、愈发令人不安的零碎报告，殖民地环境监测的实时数据，以及……七十四号夏树苏醒后所有的详细生理记录和行为日志。

　　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反复剖解着那些细微的、转瞬即逝的生理“不同步”瞬间。她将这些异常时间点与当时的场景、对话内容进行交叉关联，试图找出触发这种“挣扎”的规律。

　　规律模糊而隐晦，但并非无迹可寻。

　　这些“不同步”往往出现在与“现在”强烈关联、或带有鲜明“七十四号”印记的刺激下。当莱娜流露出疲惫（而非初代记忆中的那种工作狂状态）时；当环境中有某些不属于初代记忆范畴的、殖民地的特定背景音时；甚至，当莱娜无意识表现出对某种特定食物（比如水培区改良后的草莓）的偏好时……

　　这些细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表面的波澜，却在潭底引发了细微的扰动。它们不属于初代夏树熟悉的“剧本”，是闯入这个完美扮演世界的“杂音”，是可能撕裂伪装的裂缝。

　　莱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她知道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这不是简单的记忆缺失或意识回归，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囚禁与扮演。那个真实的、倔强的、会因她而悸动的七十四号夏树，正被强行压制，被迫沉默地观看，甚至可能被迫参与这场针对她唯一在乎之人的欺骗。

　　愤怒和心痛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理智下翻涌。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但直接摊牌是愚蠢的。那个掌控着夏树身体的“它”（或者说母晶网络的某种代理程序）显然具有极高的智能和防御机制。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促使“它”采取更极端的措施来巩固控制，或者彻底抹除七十四号那残存的意识。

　　她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够绕过“它”的防御，直接与囚笼中的灵魂建立连接的方法。一个……足够隐蔽，足够出其不意，也足够强大的“刺激”。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枚闪烁着幽微金属光泽的叶片胸针上。

　　这枚胸针，连接着初代的赠与和七十四号的修复。它既是过去的锚点，也是现在羁绊的见证。更重要的是，七十四号在修复它时，倾注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莱娜能感受到的，一种近乎笨拙的、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珍视情感。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她调出了殖民地材料实验室的数据库，寻找一种具有高生物相容性、且能对特定神经信号产生微弱共振的稀有记忆合金。同时，她开始编写一段极其复杂的、融合了白噪音、特定频率能量脉冲以及……一段经过高度加密和扭曲处理的、属于她和七十四号在“深渊信使”内最后一次正常对话的音频碎片。

　　她要将这段信息，编码进那片即将被重塑的胸针叶片之中。这不是一个记录设备，而是一个……被动的、只有在接触到特定生物能量场（比如夏树靠近时，她那被压抑意识可能产生的微弱波动）时，才会被激活并释放出编码信息的“信标”或者说……“钥匙”。

　　一个物理意义上的“认知触发器”。

　　这需要极高的精度和绝对的保密。她以“进行一项与零素材料相关的微型传感器极限测试”为由，申请了材料实验室夜间时段的独立使用权限，并亲自操作最精密的纳米级沉积和刻蚀设备。

　　在冰冷的、无人打扰的实验室里，莱娜全神贯注，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她的指尖在控制界面上飞舞，调整着能量束的强度和角度，将那段承载着希望与危险的信息，一丝一丝地“编织”进那片小小的合金叶片之中。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她眼球布满了血丝。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这是她能为夏树做的，最直接、也最隐秘的努力。

　　与此同时，在殖民地的生活区内，“夏树”正扮演着她的角色，近乎完美。

　　她与几名殖民地官员共进晚餐，言谈举止得体，偶尔提及一些初代探险时期的趣闻，引得席间气氛轻松。她甚至主动前往医疗中心，进行“恢复性”的体能训练，表现出积极配合、渴望尽快回归岗位的态度。

　　一切看起来都无懈可击。

　　然而，在训练结束，独自返回分配住所的通道里，当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带着殖民地金属特有频率的微弱震动穿过舱壁时，“夏树”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的瞳孔在百分之一秒内，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符合当前光环境条件的收缩。

　　监测着她随身生命体征记录仪（这是莱娜以“确保恢复期安全”为由坚持要求佩戴的）的莱娜，在主控屏上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异常信号。

　　频率……与之前七十四号在“深渊信使”内，进行设备维护时经常接触到的某种振动模式高度吻合。

　　莱娜紧紧攥住了拳头。又一个证据。

　　“它”可以模拟初代的记忆和行为，可以完美控制宏观的表情和语言，但却无法完全磨灭这具身体在七十四号掌控时期，所留下的、深入神经末梢和生物本能层面的“记忆烙印”。

　　这些烙印，就是七十四号存在过的证明，也是莱娜可以用来定位她的坐标。

　　时间过去了二十四小时。

　　地球方面的通讯依旧处于半瘫痪状态，传回的信息愈发令人绝望。中欧地区的多个工业中心报告生产几乎完全停滞，不是因为设备故障，而是因为操作人员普遍陷入了一种“机械性的麻木”，失去了创造性和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社会活动趋于僵化，艺术创作近乎枯竭。“北极圈休眠症”的病例开始出现在柏林、华沙等城市。

　　恐慌被严格压制，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仿佛认命般的沉寂，正随着“秩序场”的扩散而蔓延。

　　索伦森再次联系莱娜，语气已经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催促和一丝……恐惧。

　　“莱娜首席，时间过半！我需要看到进展！任何进展！最高议会已经……已经有人在讨论极端应对方案了！”他没有明说“极端方案”是什么，但莱娜能猜到，那可能包括将殖民地，甚至将木卫二轨道区域列为可能的“污染源”进行……隔离，乃至更糟。

　　“研究正在关键阶段，主管。”莱娜的声音保持着惊人的平静，尽管她的心脏正因压力和决心而剧烈跳动，“我需要绝对不受打扰的环境，直到下一个二十四小时结束。”

　　她切断了通讯，将外界的纷扰暂时屏蔽。

　　她拿起那枚刚刚完成改造的胸针。它看起来和之前并无二致，只是重量略微增加了几乎无法感知的一丝，叶片内部的微观结构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她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枚“钥匙”送到“夏树”身边，并且创造一个能让她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胸针的环境，从而增加“信标”被触发的概率。

　　机会出现在第三十六小时。

　　殖民地模拟系统例行发布了一次轻微的“太阳风”预警，虽然强度不足以对殖民地造成实质影响，但按照规程，部分非核心区域需要暂时关闭非必要系统，进行预防性检查。

　　莱娜以此为由，“邀请”“夏树”到她的工作站暂避，理由是工作站拥有殖民地最高级别的屏蔽和独立能源系统。

　　“夏树”没有怀疑，或者说，“它”认为这是一个观察莱娜、以及可能获取更多信息的良好机会。她带着那种初代标志性的、温和而略显好奇的表情，走进了莱娜的工作站。

　　“这里还是老样子，莱娜。”“夏树”环顾四周，目光在窗边的香草幼苗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怀念，“一点都没变。”

　　莱娜的心微微抽紧。这里早已不是“老样子”，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七十四号带来的香草气息，控制台上留下了她修复胸针时细微的刮痕，甚至观测窗的角度都被她调整过，为了能更好地看到某个星域。

　　但她没有戳破，只是淡淡地回应：“习惯了。”

　　她走到控制台前，假装处理数据，背对着“夏树”，状似无意地将那枚胸针从领口取下，放在控制台一个显眼的位置。然后，她借口需要去内部的设备间核查一下备用能源状态，将“夏树”独自留在了工作站的主舱室内。

　　这是一个冒险。她将“钥匙”放在了“猎物”面前，并给了“它”单独接触的机会。

　　通过隐藏的监控，莱娜屏息观察着。

　　“夏树”起初只是安静地坐在莱娜为她指定的椅子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工作站的一切。几分钟后，她的视线似乎被控制台上那枚闪烁的胸针吸引。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控制台前。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初代特有的那种优雅和谨慎。

　　她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触碰那枚胸针。

　　莱娜的心跳几乎停止。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冰凉的金属叶片时，却突然转向，拿起了旁边的一支数据笔，随意地把玩着。

　　“它”在警惕？还是纯粹的无意？

　　莱娜无法判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夏树”在控制台前站了一会儿，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又回到了那枚胸针上。这一次，她没有再伸出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那完美面具下的真实思绪。

　　莱娜感到一阵失望。难道“它”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七十四号的意识太过微弱，无法引发共鸣？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返回主舱室时——

　　——监控画面中，“夏树”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不是失去平衡的那种晃动，更像是一种……从内部传来的、细微的震颤！

　　与此同时，她放在控制台边缘的手，指关节猛地绷紧，指甲甚至在金属台面上划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

　　她的呼吸频率，在监测数据上显示，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不规则的紊乱！

　　而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在那枚胸针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试图冲破那层平静的假象！

　　成功了？！

　　莱娜的心脏狂跳起来！信标被触发了！七十四号感应到了！她在挣扎！

　　但这场挣扎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

　　“夏树”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异常都已消失，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与平静，只是脸色似乎比刚才苍白了一点点。

　　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轻轻放下数据笔，转身走回了座位。

　　但莱娜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短暂的失控，证明了七十四号的存在，证明了“钥匙”的有效性。也证明了……“它”的控制，并非铁板一块。

　　只是，这挣扎的代价是什么？七十四号的意识，在刚才的冲突中，是变得更强大，还是……更虚弱了？

　　莱娜没有答案。

　　她只知道，最后的十二小时，她必须采取更直接的行动了。仅仅依靠被动的“信标”刺激，恐怕不足以在时限内打破囚笼。

　　她需要……直面“它”。

　　一场危险的、面对面的交锋，即将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工作站内上演。而莱娜手中唯一的武器，是她对那个被困灵魂的信念，以及这枚刚刚证明了其价值的、小小的叶片胸针。

　　时间，还剩下最后十二小时。地球的沉寂与殖民地的宁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决定两个灵魂乃至更多人命运的最后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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