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劫(假公主的黑莲花之路)

作者:是橘非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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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宴惊澜


      梧州城的冬日,暮色来得又早又沉。不过申末时分,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已被墨蓝吞没,唯余寒风卷着碎雪,掠过鳞次栉比的屋脊。
      监察御史秦府,却是另一番天地。
      朱漆大门洞开,两侧威严的石狮也似被暖光软化了几分轮廓。数不清的明角灯、琉璃盏将府内照得恍如白昼,光影流淌在清扫得不见一片残雪的青石径上,映着廊庑间新换的猩猩毡帘子,透出一种厚重而温暖的奢华。
      厅堂内,暖香馥郁。上用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黄铜炭盆里烧得正旺,哔剥作响,驱散了所有寒意。
      紫檀木嵌螺钿的桌椅擦得光可鉴人,其上陈列的官窑杯盏、象牙银箸,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合规制。
      阿宁穿着一身杏子黄缕金梅竹纹的妆花缎袄裙,外罩一件月白底绣缠枝玉兰的银鼠皮比甲,领口处一圈细密的银鼠风毛,衬得她一张小脸莹润如玉。
      浑身上下不见俗艳之色,只如云乌鬓间,斜簪着那朵新摘的、冷香幽幽、瓣透清寒的绿萼梅。
      她立在花厅入口处,身后是一架紫檀木框的琉璃屏风,屏风上山水迤逦,恰似她此刻的神情,看似温和疏淡,内里却自有丘壑。
      当第一批女眷的马车抵达时,她深吸一口气,将袖中微凉的指尖蜷入掌心,迎上前去。
      “岑夫人到了,路上辛苦。”她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随即抬眼,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听闻您偶染风寒,如今可大安了?”
      守备夫人张氏正由丫鬟扶着下车,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亲热地拉住阿宁的手:“劳宁儿惦记,不过是小毛病,早好了。你瞧瞧,这般忙乱还记挂着我,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接着是李翰林家的千金,阿宁目光掠过她发间,浅笑赞道:“李小姐这枚玉蝶簪雕工灵动,与您今日这身鹅黄衣裙正相宜,清新脱俗。”
      李小姐脸上飞起红霞,羞涩又难掩欢喜地道了谢。
      阿宁含着得体的浅笑,迎接着每一位女宾。言语不多,却句句熨帖,举止从容。
      受邀的梧州官员及其家眷们,锦衣华服,钗环璀璨,低声谈笑间,环佩轻响,与廊下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相应和,织就一派盛世安稳、宾主尽欢的融融景象。
      就在她刚将一位老夫人引至避风的座位,转身欲迎接下一位客人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在她身侧响起,打破了这一小片区域的和谐。
      “苏小姐。”
      阿宁回身,见是赵同知的夫人王氏。
      王氏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万字不断头纹的缂丝褙子,妆容精致,嘴角虽噙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赵夫人。”阿宁微微屈膝,礼数周全。
      王氏目光看向阿宁,笑道:“苏小姐,这厅内的席位,似乎与去岁有些不同?莫非是苏小姐年轻,事忙,一时记混了规矩?”
      这话语带着刺,却又裹在关切的糖衣下。附近几位夫人的谈笑声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目光若有若无地飘来。
      阿宁脸上不见丝毫愠色,甚至连唇边的笑意都未曾减淡一分。
      “王夫人记得丝毫不差。按旧例,您确应居此刻李夫人所坐的席位。”
      她微微侧身,引着王氏的目光看向邻座一位面带病容、正轻掩口鼻的夫人,“只是李夫人前日不慎感染风寒,尚未痊愈,席间难免需要侍女频繁上前伺候汤药。宁儿想着,您素喜清静,最是雅致,若被这般往来叨扰,岂不搅了雅兴?故而自作主张,将您二位席位稍作调换,令您能居于这处临窗僻静之地,既可赏院中景致,又能免于烦扰。此事是宁儿考虑不周,未能提前禀明,若您觉着李夫人那边的热闹更好……”
      她话语微顿,抬眼看向王氏,带着恰到好处的征询意味,“宁儿即刻命人调整回来便是。”
      王氏扯了扯嘴角,端起手边的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语气淡了几分:“原是如此……苏小姐有心了。”
      风波,尚未兴起,便已消弭于无形。
      阿宁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去迎接新的客人。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言语交锋,不过是宴席乐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甚至连她步履的节奏都未曾打乱。
      宴席正式开启,丝竹之声越发婉转清越。一道道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丫鬟们步履轻盈,伺候周到。
      觥筹交错间,酒香与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暖香,氤氲出令人迷醉的气息。
      岑守备性情豪爽,酒到杯干,已微有醺意。
      他大笑着举杯向邻座敬酒,手臂动作幅度稍大,手腕不经意间重重磕在坚硬的紫檀木桌沿上。
      “叮——”
      一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脆响,湮没在笑语丝竹中。
      然而,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阿宁,心脏却猛地一缩。
      她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岑守备手中那只官窑莲纹杯——杯柄与杯身连接处,一道细若游丝的釉裂,在明亮的灯光下,骤然无所遁形!
      杯中美酒随着他手臂的晃动,在裂痕处危险地荡漾着,随时可能崩裂酒溅!
      “且慢。”
      阿宁的声音清越,步履沉稳地走到岑守备席前,先是对面露诧异的岑守备敛衽一礼,语气带着歉意:“惊扰岑大人雅兴了。”
      随即,她转向侍立身后的秋月,吩咐道:“这套杯盏许是路途颠簸,存了暗伤。去将库房备用那套甜白釉暗刻缠枝莲的杯盏取来,为岑大人及邻近几席换上。”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料到此事,并备好后手。
      秋月领命而去,动作迅捷无声。不过片刻,一套同样精美、釉色温润的甜白釉杯盏便替换上来,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未惊起更多波澜,甚至许多沉浸在欢乐中的宾客,尚未察觉这片刻之间发生的惊心动魄。
      岑守备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无妨!无妨!苏小姐太过小心了!”话虽如此,他看向阿宁的目光里,已深深刻下了“心细如发,处变不惊”的烙印。
      而在主位之侧,光影交织的屏风暗影里,秦岩端坐如山,指间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停止了无意识的转动。
      他深邃的目光掠过岑守备手中新换的甜白釉杯盏,随即落在那抹正从容退回主位的杏子黄身影上。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波澜,在他常年冰封的眸底深处一掠而过。
      他缓缓将杯中酒饮尽,温热的琼浆滑入喉间,却仿佛带着一丝她鬓边那朵绿萼梅的冷冽清香。
      官窑危机顺利渡过,厅内气氛经过短暂的凝滞后,反而因这有惊无险的小插曲,更添了几分活络与真实感。
      酒意愈酣,谈笑愈畅。几位年幼的孩童吃饱了点心,耐不住席间拘束,由奶娘丫鬟带着,到厅外连接处玩耍。
      突然,“噗通”一声巨响,伴随着侍女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这片看似稳固的繁华——
      一个五六岁的男童,竟失足跌入了结着薄冰的观景池中!
      “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我的儿——!”
      “会水的婆子立刻下水救人!春华,速取我的厚斗篷与手炉来!秋月,快去请府医!所有闲杂人等退后!”
      阿宁清冽的声音如同玉磬击鸣,指令清晰、冷静、果决,瞬间稳住了场面核心。
      她本人已毫不犹豫地快步冲向池边,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目光锐利,瞬间锁定水中挣扎的小小身影。
      两名粗壮的水性好的婆子已奋力跳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
      水花四溅,寒意逼人。
      很快,孩子被救了上来,浑身湿透,小脸青紫,嘴唇惨白,已是呛水昏迷,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阿宁立刻上前,毫不迟疑地单膝跪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任由华服浸入污水泥泞。
      她迅速将孩童身体翻转,使其头低脚高,一手稳固其身体,另一只手熟练而有节奏地按压其背部。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带着近乎专业的沉着。
      几下之后,孩子“哇”地一声吐出了几口混着杂物的冰水,随即恢复了微弱的呼吸,继而发出细弱游丝、却足以令所有揪心者精神一振的哭声。
      “好了,没事了,不怕……”阿宁立刻接过春华递来的厚实锦缎斗篷,将孩子紧紧裹住,又小心翼翼地将暖手炉塞进他冰冷的怀里,低声安抚着,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直到府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仔细检查后,与那哭成泪人的母亲一同将孩童送往暖阁仔细照料,阿宁才在秋月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
      她发髻微散,几缕碎发被水汽与汗水沾湿,贴在额角与颊边,衣裙下摆污渍斑斑,模样堪称狼狈。
      然而,当她站定,目光扫过渐渐平息下来的混乱现场,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宾客时,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星辰,所有的疲惫与狼狈,都无法掩盖其下那破茧而出的、坚实而璀璨的内核。
      满座宾客,无论先前心存何种念头,此刻皆静默无言。
      所有的审视、比较、轻慢,在这力挽狂澜、仁勇兼具的壮举面前,彻底化为乌有,只剩下由衷的叹服。
      宴席,终在这波澜壮阔的尾声后,归于“圆满”。
      宾客开始陆续告辞。
      暖轿与马车早已在府门外候着,车辕上挂着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仆从们穿梭引路,虽人多,却秩序井然,并无喧哗。
      阿宁坚持立于二门内,送别诸位女眷。
      与来时带着好奇与审视的寒暄不同,此刻的告别,多了许多真切的东西。
      “苏小姐留步,今日真是辛苦你了。”通判夫人刘氏亲自执了阿宁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亲近,“往后得了空,常来我府上坐坐。”
      “今日多亏了苏小姐……”那位被救孩童的母亲,被丫鬟搀扶着,来到阿宁面前,未语泪先流,挣扎着又要行礼,被阿宁稳稳托住手臂。
      她只是反手握紧阿宁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大恩……没齿难忘……”
      其他夫人小姐们也纷纷上前,言辞恳切,目光真诚。
      阿宁一一还礼,应对得体,脸上始终带着温婉的浅笑,只是那笑意之下的疲惫,已如潮水般阵阵涌上,几乎要冲破她勉力维持的镇定。
      前厅男宾亦陆续散席。秦岩送几位微醺的同僚出府,行至院中。阿宁恰从二门转身,准备回内院,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秦大人!请留步!”漕运分司的一位官员,正是被救孩童的父亲,激动地抢上几步,拉住秦岩的衣袖,声音因酒意与后怕、感激而颤抖,“秦大人!您这位表妹……真乃女中豪杰,仁心侠胆!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秦岩面上是惯常的应酬淡笑,尚未答话,一旁带着七八分醉意的岑守备,目光灼灼地追随着阿宁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朗声笑道,声震庭院:“秦兄!往日只知你这位表妹管家厉害,今日方知,大错特错!”
      他语带毫不掩饰的激赏:“这通身的气派,这临危不乱的胆魄,这仁心兼具的胸怀,哪里只是区区管家娘子?分明是……明珠缀于凡尘啊!”
      他凑近些,用手肘轻碰秦岩,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暧昧的酒气与男人间的调侃,“秦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般才貌双绝、胆识过人的妙人儿日日在眼前,你这做表哥的,当真就……心若止水,毫无涟漪?若真如此,岂不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连兄弟我都要为你扼腕痛惜了!”
      秦岩面上笑容未变,随口敷衍,言语间仍是那个将一切掌控于心的布局者:“岑大人醉了。舍妹年幼,当不得如此谬赞。”
      然而,“才貌双绝”、“明珠蒙尘”这些词,混合着浓烈的酒意与今夜亲眼所见的震撼,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心防的缝隙。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首次用一种完全剥离了“棋子”、“工具”、“学生”标签的、纯粹的男性目光,重新投向几步之外正欲离开的阿宁。
      廊灯暖光与庭院雪色交织,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夜风拂动她鬓角几缕散乱的发丝,轻柔地擦过她白皙的颈侧。
      她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清丽而柔韧,眉眼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却更显一种坚韧与脆弱交织的独特风致。
      她刚刚指挥若定,化解重重危机,此刻静立,却流露出易碎的美丽。
      一种陌生的悸动,如同冰封湖面下蛰伏已久的暗涌,猛地撞上他的心口。
      一直冷眼旁观的孙知府,此时笑着凑趣,眼神在阿宁和秦岩之间打了个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位核心人物听清:“苏小姐这般仙姿玉质,贤德兼备,更难得是这身气度,寻常闺秀拍马难及。这般妙人儿,不知将来要便宜了哪家儿郎?”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实则毒辣地将矛头引向秦岩的政敌,“我瞧着,与赵同知家那位心比天高、自诩风流的公子,倒是……堪称‘佳偶’?”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滞。
      阿宁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半分待嫁少女应有的羞赧或慌乱,沉静如水。
      她先对漕运官员的感激微微颔首致意,随后目光清凌凌地迎向孙知府。
      她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清柔,却字字清晰:“孙大人取笑了。宁儿孤女之身,承蒙表哥不弃,方有安身立命之所。此身既入秦府,便是秦府之人,万一事皆听从表哥的安排。”
      “至于赵公子及其他府上的公子,皆是人中龙凤,非宁儿所能置评,亦不敢高攀。”
      言罢,她目光坦然又略带一丝请示意味地看向秦岩,轻声问:“表哥以为呢?”
      秦岩站在灯影交织处,面上依旧是应酬的淡笑,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宁儿年纪尚小,且需留在我身边多加教导。婚事,不急。”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也明确无误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此人,由他秦岩庇护,不容他人觊觎,更非可随意议价的筹码。
      众人见状,自是笑着附和,不再多言。只是那笑容底下,多了几分审慎与计较。
      今夜之后,这位苏小姐在梧州官眷乃至整个权力棋盘上的分量,已悄然改变。
      阿宁回到听竹苑,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她屏退了左右,只留秋月与春华伺候梳洗。
      卸下沉重的钗环,洗净铅华,镜中映出一张难掩疲惫,却眼神清亮的脸庞。
      那眼神深处,是历经风浪洗礼后的沉静。
      她挥手让秋月、春华也下去歇息,独自坐在妆台前,室内只余一盏孤灯,晕开一小圈温暖的光域。
      万籁俱寂中,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以及方才宴席上那惊心动魄、层层递进的危机,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浴火重生后,从骨子里透出的坚实与力量。
      她抬手,轻轻抚上心口。隔着柔软的单薄寝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贴身佩戴的、已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铜钱。
      “谢无争,”她对着镜中那个眼神坚定、仿佛一夜之间褪去所有青涩稚嫩的自己,无声地启唇,“你看见了吗?”
      “官窑之险,落水之危,联姻之探……这重重关卡,步步杀机,我都闯过来了。”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透过那枚铜钱,握住那份支撑她走过十年风雨的力量,声音更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与力量,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从今夜起,这秦府,乃至这梧州,不会再有人,能将我视为可随意拿捏、无依无靠的孤女了。”
      镜中的少女,眸光如星,清晰地映照着桌上那盏孤灯的火焰,小小的,却顽强地、炽烈地,燃烧着,仿佛能驱散一切严寒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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