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风雨：从南洋到新会的根

　　为了维持生活，黎卓远和于素兰决定去村里的果园找工作。新会以种植柑橘闻名，尤其是新会陈皮，更是享誉全国，村里有不少果园，都需要雇人打理果树、采摘水果。

　　第一天，他们去了村东头的一家柑橘园。园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着黎卓远和于素兰，皱着眉头说：“你们年纪太大了，打理果树需要力气，你们怕是吃不消。”黎卓远连忙说：“老板，我们虽然年纪大，但是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工资少点也没关系。”可园主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又去了好几家果园，结果都一样——要么嫌他们年纪大，要么嫌他们没有柑橘种植经验，都不肯录用。于素兰有些灰心：“卓远，要不我去给人洗衣做饭吧，总能赚点钱。”黎卓远却不想放弃：“再试试，村西头还有一家陈皮柑橘园，我们去看看，要是再不行，再想别的办法。”村西头的陈皮柑橘园，是村里最大的果园。

　　从老宅出来往村西头走，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就能看到一片连绵的绿——那是黄老板的陈皮柑橘园，也是新会村里最大的一片果园。时值深秋，柑橘树上挂满了橙黄带绿的果实，像一个个小灯笼，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混着淡淡的橘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果园的入口处，立着一根老旧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黄记陈皮园”五个字，字迹有些斑驳，却依旧清晰。木牌旁边，是一间青砖黛瓦的小屋，那是果园的管理房，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显然是有人在里面做饭。黎卓远牵着于素兰的手，站在木牌前，心里既期待又忐忑——这是他们在新会找的最后一家果园，要是再被拒绝，他们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活干了。

　　“走吧，进去问问。”黎卓远深吸一口气，率先朝着管理房走去。于素兰点了点头，紧随其后。刚走到管理房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衬衣黑色马甲的男人，正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戴着一副老花镜，仔细地核对着什么。男人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有些花白，却梳理得很整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很和善，正是果园的主人黄老板。

　　黄老板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黎卓远和于素兰，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却还是笑着起身：“两位是？找我有事吗？”

　　“您是黄老板吧？”黎卓远连忙上前，语气带着几分恭敬，“我们是刚从印尼回来的归侨，我叫黎卓远，这是我妻子于素兰。我们想在您的果园找份活干，不知道您这里还需要人吗？”

　　黄老板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黎卓远和于素兰一番——两人虽然穿着旧衣服，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很真诚，不像是好吃懒做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拒绝，而是侧身让他们进屋：“外面风大，进来坐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不大的管理房收拾得很整齐。靠窗处摆着一张木桌、几把椅子，墙角放着一个半人高棕红色的旧抽拉柜，抽屉把手和台面都被磨得油亮，上面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木

　　桌子上，放着一个陶制的茶壶，里面大概泡的陈皮茶，散发着一股裹着浓郁陈皮气息的茶香。黄老板给黎卓远和于素兰各倒了一杯茶，递到他们手里：“尝尝，这是我自己晒的陈皮泡的茶，对身体好。”

　　黎卓远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陈皮的醇厚与茶叶的清香在口腔里蔓延开来，驱散了紧张的心情，似乎绷紧的身体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依旧挺直的腰背少了些僵硬。“谢谢黄老板，这茶真好喝！”

　　黄老板笑了笑，坐在他们对面，缓缓开口：“你们为什么会去印尼？在印尼那边做什么营生？怎么想着回新会了？”

　　黎卓远放下茶杯，看了一眼身旁的素兰，目光转向窗外咫尺的橘树叶，凝了几秒钟后视线转回了黄老板身上，身子不由得再次坐直了一点，组织好语言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黄老板。

　　他从14岁离开新会，跟着同乡去印尼说起，说起自己在印尼如何从一个小工做起，如何和于素兰相识、结婚，如何一起创业，从十平米的小仓库做起，慢慢做成了有自己工厂的橡胶贸易和椰子加工生意。说到兴起时，他的眼里满是光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干劲的年代；

　　可当说到1965年印尼的政治动荡，工厂被查封，货物被洗劫一空，一家人不得不逃离印尼，回到新会却发现老宅破败，亲人失联时，他的声音渐渐低沉，眼里也满是失落。

　　于素兰坐在一旁，时不时补充几句，说起他们在印尼创业时的艰辛，说起离开印尼时的不舍，说起回到新会后面临的困境：“黄老板，我们知道我们年纪大了，也没有种柑橘的经验，可我们能吃苦，只要您肯收留我们，我们一定好好学，好好干，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黄老板静静地听着，手里端着茶杯，眼神随着黎卓远的讲述不断变化——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惊讶，再到最后的同情。他在新会生活了一辈子，见过不少从海外回来的归侨，却很少有人像黎卓远这样，能在异国他乡打拼出一番事业，又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却依旧没有放弃希望。

　　他注意到，黎卓远在说起创业经历时，谈吐不俗，条理清晰，显然是个有见识、有能力的人；而于素兰虽然话不多，却温柔贤惠，眼神坚定，一看就是个能吃苦、踏实肯干的人。

　　“你们在印尼做的是橡胶和椰子生意，怎么想着来我这里种柑橘呢？”黄老板放下茶杯，轻声问道。

　　黎卓远苦笑了一下：“在印尼的产业都没了，回到新会，我们一无所有，只能先找份活干，养活自己和孩子。我们听说您的果园是村里最大的，您人也和善，就想来试试。虽然我们没种过柑橘，可我们愿意学，以前在印尼创业，很多东西也是从零开始学的，只要肯用心，总能学会。”

　　黄老板点了点头，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他的果园确实需要人手——最近到了柑橘采摘的旺季，采摘、分拣、晾晒陈皮，都需要人帮忙，之前雇的几个工人，有两个因为家里有事走了，正好缺人。只是，他原本想找年轻力壮的年轻人，黎卓远和于素兰年纪都不小了，他担心他们吃不消果园的苦活。可转念一想，黎卓远夫妻俩能在印尼打拼几十年，肯定能吃苦，而且他们看起来踏实可靠，比一些年轻的临时工更让人放心。

　　他站起身，理了理马甲下摆，对黎卓远和于素兰说：“走，我带你们去果园里看看，让你们了解一下我们平时都做些什么活。”

　　跟着黄老板走进果园，黎卓远和于素兰才真正见识到这片果园的规模，一眼望不到边的柑橘树，整齐地排列着，每棵树之间的距离都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精心规划的。树下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土壤也松过，看起来很肥沃。一些工人正在树上采摘柑橘，他们背着竹背篓，动作熟练地将成熟的柑橘摘下来，轻轻投进背篓里。还有几个工人，在树下分拣刚摘下来的柑橘，将品相好的、大小均匀的挑出来，放在一旁的筐子里，准备送到仓库去加工，拿来晒陈皮。

　　“我们这果园，种的都是新会特有的茶枝柑，专门用来做陈皮的。”黄老板指着树上的柑橘，向他们介绍道，“这种柑橘，果皮厚实，晒出来的陈皮，越陈越香，很受市场欢迎。每年这个时候，是最忙的，既要采摘柑橘，又要晒陈皮，一点都不能马虎。”

　　黎卓远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心里暗暗记下黄老板说的话。他走到一棵柑橘树下，看着树上挂满的果实，伸手轻轻摸了摸，果皮光滑，沉甸甸的，能感受到里面饱满的果肉。“这柑橘长得真好，一看就是用心打理的。”

　　黄老板笑了笑：“种柑橘就像养孩子，得用心。从春天施肥、剪枝，到夏天防病虫害，再到秋天采摘、晒陈皮，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就说剪枝吧，要把多余的枝条剪掉，让阳光能照到每一个果实，这样果实才能长得均匀；施肥也有讲究，不能用太多化肥，得用有机肥，这样结出来的柑橘才好，晒出来的陈皮也香。”

　　于素兰走到分拣柑橘的工人身边，看着他们熟练地分拣果实，忍不住问道：“大姐，这分拣柑橘有什么讲究吗？”

　　正在分拣的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叫王婶，在果园里干了好几年了。她笑着说：“当然有讲究啦！你看，这种表皮光滑、没有斑点、果皮厚、大小在七八公分左右的，是最好的，这样晒出来的陈皮才够分量。”

　　于素兰点了点头，心里有了底。

　　黄老板带着他们走到果园的另一端，那里有一片晒场，上面晒满了切开的柑橘皮，像一片片金黄的花瓣，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橘香。几个工人正在翻动晒场上的橘皮，确保每一面都能晒到太阳。

　　“晒陈皮是最关键的一步，”黄老板指着晒场上的橘皮，认真地说，“刚摘下来的柑橘，要先把果肉去掉，只留果皮，然后切成三瓣，放在晒场上晒。晒的时候，要每天翻动几次，不能晒得太干，也不能晒得太湿，得恰到好处。晒好的陈皮，还要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存放，每隔一段时间翻一次，让它慢慢陈化，这样陈皮才会越陈越香，价值也越来越高。”

　　黎卓远看着晒场上的陈皮，又看了看忙碌的工人。他转头对黄老板说：“黄老板，我们都明白了。这些活虽然我们现在不会，但我们会用心学，保证不会耽误您的事。”

　　黄老板看着黎卓远和于素兰真诚中带着渴求的眼神，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他拍了拍黎卓远的肩膀，笑着说：“好吧，我留下你们。黎老哥，你看着沉稳细心，就负责打理果树吧，浇水、施肥、修剪枝叶，这些活虽然累，却需要细心，我相信你能做好；于大姐，你看着细致耐心，就负责采摘水果、分拣陈皮，这些活需要耐心，也适合你。每个月给你们各20块钱，管两顿饭，早上管一顿，中午管一顿，都是家常便饭，你们看怎么样？”

　　听到黄老板同意留下他们，黎卓远和于素兰喜出望外，忍不住连连鞠躬：“谢谢黄老板！谢谢您肯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一定好好干活，不辜负您的信任！”黎卓远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眼眶也有些发红——找工作被拒那么多次，都快失望了，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终于能看到生活的希望了。

　　黄老板笑着说：“不用谢，都是缘分。你们明天早上就来上班吧，早上六点开工，先跟着王婶他们学学，熟悉一下活计。果园里有几间闲置的工人房，你们要是不嫌弃，晚上可以住那里，虽然简陋，却能遮风挡雨，等以后稳定了再搬回老宅。”

　　“真的吗？太谢谢您了，黄老板！”于素兰激动地说。他们的老宅虽然勉强能住人，却还需要修缮，要是能在果园住，不仅能节省时间，还能更方便地干活。

　　黄老板摆了摆手：“没什么，都是应该的。你们刚回来，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从果园出来，黎卓远和于素兰的心里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卓远，我们终于找到工作了，以后不用再担心吃饭的问题了。”于素兰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透着喜悦。黎卓远回望了果园的方向，点了点头，牵着于素兰继续前行。

　　回到家，堂屋的木门敞开着，刚跨过门槛，两人的目光就被屋里的景象暖到了，黎秀雯正站在堂屋中央的木桌旁，手里攥着一块半湿的抹布，正仔细地擦拭着桌面。露出浅棕色木纹的木桌，桌角那些顽固的污渍，被她用指甲一点点抠得干干净净。

　　“爹，娘，你们回来啦！”黎秀雯听到脚步声，立刻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手里的抹布还下意识地攥紧了些。她快步走上前，先是伸手接过于素兰肩上搭着的旧布包，又帮黎卓远拂去衣襟上沾着的草屑，动作自然又熟练，像早已习惯了这样迎接归家的父母。“今天去果园还顺利吗？有没有……”她话没说完，就注意到父母脸上不同于往日的轻松神色——黎卓远的嘴角微微上扬，于素兰的眼里也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不像是之前几次求职失败后的失落模样，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期待，却又不敢贸然问出口。

　　“建宁！快出来，爹和娘回来了！”黎秀雯朝着偏房的方向喊了一声。偏房里立刻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黎建宁拍着袖子上的灰大踏步走出来，“爹！娘！”他走到黎卓远身边，“你们今天去果园，黄老板有没有同意让你们留下呀？”

　　黎卓远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院又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黎建明手里握着一把小锄头，大步走进堂屋。他刚在后院清理菜园的杂草，裤腿上沾了不少泥土，鞋边还挂着几根草茎，进门时还特意在门槛上蹭了蹭，生怕把泥土带进屋里。“爹，娘，”他放下锄头，顺手拍了拍裤腿上的土，目光落在父母脸上，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看你们的样子，莫非……有好消息？”

　　于素兰看着围在身边的三个孩子，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她拉着黎秀雯的手，又顺手给拍了拍黎建宁衣襟下摆的灰，轻声说：“是啊，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黎卓远走到桌前，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又示意于素兰也坐下。他拿起桌上的陶壶，倒了两杯水——陶壶是之前从老宅角落里找出来的，虽然有些磕碰，却还能用，里面的水是黎秀雯下午刚烧好的，还带着一丝余温。他把一杯水递给于素兰，自己端起另一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温水滑过喉咙，让他心里的喜悦更迫切地想要分享。

　　“我们今天去黄老板的果园，”黎卓远放下水杯，看着三个孩子期待的眼神，故意顿了顿，看到三个孩子急切的眼神，才笑着继续说，“黄老板同意让我们留下干活了！”

　　“真的吗？！”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眼里满是惊喜。黎秀雯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都没顾上捡，快步走到黎卓远身边，确认道：“爹，您没骗我们吧？黄老板真的愿意留下你们？”

　　“当然没骗你们，”于素兰笑着点头，接过话茬，“黄老板人特别好，不仅同意我们留下，还给我们安排了活计——你爹负责打理果树，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我负责采摘柑橘、分拣陈皮，每个月还给我们各二十块钱，中午和早上还管饭呢！”

　　“二十块钱！”黎建明眼睛一亮，父母两个人加起来就是四十块，足够家里的日常开销，还能攒下钱修缮老宅。他激动地走到桌前，双手撑着桌面，声音都有些发颤：“太好了！以后我们就能赚钱把老宅好好修一修，把屋顶的破洞换成新瓦片，把后院的厨房也重新搭起来，说不定还能攒钱让建宁继续读书，送他去镇上的高中！”

　　黎建宁听到“读书”两个字，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兴奋地说：“哥，我真的能继续读书吗？我还以为……还以为以后只能在家帮你们干活呢！”他在印尼读完中学，心里一直盼着能继续读书，可回到新会后，看着家里的困境，他从没敢提过这个想法，现在听到哥哥这么说，心里的期待像藤蔓一样疯长。

　　“当然能！”黎卓远拍了拍黎建宁的肩膀，语气坚定，“只要你想读，爹和娘就算省吃俭用，也会供你读书。等我们在果园稳定下来，就去镇上给你打听高中的事，你现在在家好好复习，别把以前学的知识忘了。”黎建宁用力点头。

　　黎秀雯看着弟弟兴奋的样子，也笑了起来，她捡起桌上的抹布，继续擦着剩下的桌面，嘴上却没闲着：“爹，娘，你们在果园干活要是需要帮忙，晚上或者周末我也能去。”于素兰看着懂事的女儿，心里满是欣慰。

　　黎卓远拿起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目光扫过堂屋——虽然屋顶还盖着塑料布，墙壁上的裂缝刚用黄泥堵住，屋里的家具也简陋破旧，可这一刻，这里充满了家的温暖，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好了，孩子们，”于素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晚上做点好吃的，庆祝一下。我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红薯，再煮点粥，要是够的话，再蒸两个鸡蛋，给你们补补。”

　　黎秀雯收拾好抹布，跟着说：“娘，我帮你洗红薯，之前我在井里打了些水，还挺干净的。”

　　黎建明则走到黎卓远身边，拿起桌上的小锄头，说：“爹，我再去后院把菜园的杂草清一点，争取明天就能翻土，早点种上青菜。”

　　黎卓远点点头，看着孩子们忙碌的身影。他走到门口，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远处的人家升起了袅袅炊烟，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孩子的笑声，他们在新会的新生活也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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