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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之后,李薇的“信息提供”似乎并未停止,但陈洄显然严格执行了“没兴趣听”的指令,后续的通报变得极其简略,通常只有「又来了,已拒」几个字。那丝来自过去的、令人不适的窥探电波,虽然仍在持续发送,但接收端已然关闭,逐渐真正沦为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我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与眼前钢铁巨兽的对话中。
奥列格结束驻留离开了,临走前,他送给我一小块打磨得极其光滑、却嵌着狰狞锈斑的钢铁碎片,像一件微缩的雕塑。我们用力的握了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新的驻留艺术家陆续到来,工坊里充斥着不同的语言和创作噪音,一种国际化的、短暂而热烈的创作氛围弥漫开来。
我的混合媒介作品已经完成了十数幅。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绘画,更像是从这片工业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带着锈迹和油污的视觉化石。Maria 对我的进展十分满意,甚至提出要为我协调一场小型的内部观摩展,邀请当地策展人、评论家和收藏家前来。
“是时候让它们见见光了。”她说,语气不容置疑。
观摩展的前一周,我几乎泡在工作室里,调整最后的细节,思考作品的摆放顺序和灯光。压力很大,但一种久违的、面对挑战的兴奋感支撑着我。
布展那天,我正和工作人员一起调整一幅巨型作品的角度,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助理。通常我们只通过邮件联系,他极少直接打电话。
我走到角落接起:“林助理?”
“张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平稳,但语速似乎比平时稍快一点,“抱歉打扰您。有件事需要向您汇报,关于李薇小姐。”
我的心微微一沉。又是她?难道她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她怎么了?”
“她今天上午直接来到了基金会办公室,要求见您。”林助理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极少见的、被冒犯了的专业冷感,“被告知您在国外驻留后,她提出希望了解基金会更详细的运作情况,特别是……对你个人资助艺术家项目的资金流向,表示出不同寻常的关注。”
我的眉头紧紧皱起。她竟然直接找上门了?还打听资金流向?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关心”的范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偏执和越界。
“你怎么处理的?”我沉声问。
“我以涉及捐赠人隐私和商业机密为由,拒绝了她的所有询问。”林助理回答得干脆利落,“但她似乎并不死心,留下了一些……据说是您高中时期的旧物,说转交给您或许能‘唤起一些美好的回忆’。”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旧物?”我感到一阵荒谬和恶心,“什么东西?”
“一个旧的速写本,扉页有您的名字。还有一些……据她说是当年您落在教室的、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林助理顿了顿,“东西我暂时保管了,没有接受她的任何其他说辞。是否需要我直接处理掉?”
速写本?我高中时代确实丢过一两本速写本……但她怎么会拿到?还保存到现在?这种近乎病态的收藏癖和此刻突然的行为升级,让我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不,”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东西你先留着,封存好,不要动。以后再说。她如果再出现,或者以任何形式联系基金会,一律拒绝,必要时可以采取法律手段。我会授权给你。”
“明白。”林助理立刻回应,“我会处理好。请您放心。”
挂了电话,我靠在冰冷的砖墙上,久久无法平静。窗外,巨大的高炉在阴沉的天空下沉默矗立,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现实感包裹了我。
李薇的行为已经从令人不适的窥探,升级为了具有骚扰性质的越界。她像一個沉溺于自我想象剧本的演员,固执地想要将别人拉入她的剧情。
一种强烈的愤怒和恶心感涌上心头。但很快,这股情绪被一种更强大的冷静压了下去。在这里,在这个充满硬核现实的地方,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展览,她的这种荒唐行径,显得更加可悲和可笑。
我不能让她得逞。不能让她那些阴暗的、黏腻的触须,干扰到我此刻真实的生活和创作。
我拿出手机,给陈洄发了条信息,简要说明了情况。 「知道了。」她回复得极快,「国内需要任何法律或其它支持,我可以提供资源。」
然后,我拨通了 Maria 的电话。
“Maria,关于观摩展的嘉宾名单,”我的声音异常冷静,“是否可以加强一下安保和入场核查?我这边遇到一点小小的、私人的麻烦,不希望被无关人士打扰。”
Maria 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干脆地回答:“当然。没问题。交给我。你只需要专注于你的作品。”
放下手机,我深吸一口混合着颜料、铁锈和灰尘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因被冒犯而燃起的火,渐渐转化为一种更冷峻、更坚定的能量。
我走回那幅巨大的作品前,继续调整它的角度。手指抚过冰冷粗糙的金属嵌件,感受着那种实实在在的、无法被虚幻执念所动摇的存在感。
观摩展如期举行。
灯光经过精心调试,聚焦在一幅幅作品上。冰冷的金属与浓郁的颜料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戏剧性的张力。受邀的宾客们穿行其间,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审视和好奇。Maria 穿着利落的黑色套装,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介绍着我和我的创作。
我站在角落,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碰的香槟,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紧张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这些作品,是我与这片土地、与自身痛苦对话的结果,它们足够坚实,经得起打量。
没有人闯入。安保措施起了作用。李薇和她那些阴暗的执念,被牢牢挡在了这个真实而坚硬的艺术世界之外。
一位头发花白、气质犀利的女策展人在一幅作品前驻足良久,然后向我走来。
“张先生,”她伸出手,目光锐利,“你的作品让我想到 Georg Baselitz 的破坏性,但又完全不同。这种将个人创伤与工业历史遗迹并置、熔炼的做法,非常有力。特别是你对现成物的运用,不是装饰性的,而是结构性的……很有意思。”
“谢谢您。”我与她握手,简短地交流了几句。
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问题接踵而来。关于灵感,关于材料,关于背后的思考。我努力用还不太流利的英语配合着手势应答着。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我不再是那个躲在画室里舔舐伤口的遗孤。我是一个艺术家,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接受着专业的审视和质疑。
而这一切,是靠我自己走出来的。是用无数个日夜的挣扎、失败、以及与钢铁锈迹的角力换来的。
观摩展结束后,Maria 拍了拍我的肩膀,眼中带着赞许:“干得漂亮,张。他们都在谈论你。”
回到空旷的工作室,喧嚣散去。我脱掉为了开展而穿上的、略显拘束的衬衫,换回沾满颜料的旧工装。
手机里有一条新消息,是陈洄发来的。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一张模糊的、似乎是远远偷拍的照片。照片里,李薇站在基金会办公楼下的街角,仰头望着大楼,侧脸在逆光中显得模糊而不真切,透着一股偏执的落寞。
陈洄附言:「最后一次更新。她应该收到明确信号了。专注你的事。」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平静。
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终于被翻了过去。
我走到工作台前,铺开一张新的纸。
观摩展的反馈、专业的评价、那些审视的目光……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新的养分。
我知道,下一个系列,已经在酝酿。
笔尖落下。
这一次,线条更加自信,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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