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无边的灰雾，如同往日一样，黏稠地包裹着秦阳。他赤着脚，站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触感真实得可怕。这里是他的王国，由恐惧和罪孽构建的牢笼——那个他称之为“赎罪世界”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铁锈混合的怪味，那是深植于他记忆最深处、来自童年那场噩梦的气息。远处，扭曲的建筑阴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烧焦的骨骸，无声地嘶吼着。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循环了，第一百次？第一千次？每一次“死亡”后的苏醒，都意味着新一轮惩罚的开始。痛苦是这里的唯一法则，他早已习惯，甚至开始依赖这种自我施加的折磨，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抵消内心那无法言说的肮脏与罪孽。

　　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灰雾翻滚的方向不再杂乱无章，它们像是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指引，缓缓向两侧退开，形成一条模糊的小径。小径的尽头，矗立着一扇门——一扇他从未在这个世界里见过的、破败不堪的木质房门。门板上残留着焦黑的灼痕，门把手锈迹斑斑，那是他童年旧居的房门，是一切开始也是几乎一切结束的地方。

　　心脏猛地一缩，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抗拒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他想转身逃离，逃离这扇门背后所代表的一切。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源自他潜意识的深处，逼迫他直面。

　　“必须……面对。”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陌生又熟悉。那似乎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又带着一丝他早已遗忘的平静。

　　他颤抖着，一步一步，如同赴死般走向那扇门。每靠近一步，空气中的焦糊味就浓重一分，耳畔甚至开始响起细微的、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一个女人低低的、破碎的哼歌声。

　　是母亲。

　　他终于站在了门前。锈蚀的门把手近在咫尺，仿佛一只等待与他相握的骷髅之手。

　　深吸一口令人窒息的空气，秦阳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并非他预想中的熊熊烈火，而是一片诡异的静谧。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客厅的家具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所有物品都保持着一种扭曲的静止状态，唯有空气中漂浮着的无数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缓慢地旋转、沉降。

　　在客厅中央，背对着他，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条早已褪色的旧裙子，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正一下一下地、缓慢地梳着手中一个破旧娃娃的头发。那哼歌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的。

　　秦阳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

　　那是他记忆中最后清晰存在的母亲的形象，美丽、脆弱、疯狂，是点燃那场大火，也点燃他此后所有噩梦根源的人。

　　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最怨恨，却也最渴望、最觉愧疚的对象。他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存在，才最终将母亲推向了彻底的毁灭。他继承了那份疯狂，他罪有应得。

　　女人停下了哼歌和梳头的动作。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没有预想中焦黑可怖的面容，那依然是记忆中母亲年轻而苍白的脸，甚至称得上美丽，只是那双眼睛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倒映不出任何光线，只倒映出秦阳惊恐失措的脸。

　　“你来了……”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声，“……有罪的孩子。”

　　秦阳浑身一颤，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几乎要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立刻蜷缩起来，卑微地承认：“是，我有罪。我该受罚。”

　　但这一次，那句话卡在喉咙里，苦涩无比，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些无尽循环的惩罚画面再次涌入脑海：同学们的嘲笑与孤立、孤儿院里冰冷的床铺和目光、无数次在幻想世界中的奔逃与“死亡”……还有莫朗。莫朗时而冰冷时而温柔的脸，他在现实世界中紧握着自己的手，他那带着愧疚与疲惫却始终坚定的眼神……

　　【“秦阳，那不是你的错。”】 【“看着我，我是莫朗，我在这里。”】 【“活下去……”】

　　那些声音碎片般闪过，微弱，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银针，刺破了包裹着他的厚重绝望之茧。

　　母亲缓缓站起身，朝他走来，每一步都带起细小的灰尘漩涡。“你为什么不忏悔？你的罪孽需要被净化，用痛苦，用恐惧……”

　　她伸出手，那只手苍白消瘦，指尖却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秦阳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那只手。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不定，看着眼前这个代表了他所有创伤源头的形象，一个被他内心妖魔化、同时也自我妖魔化的象征。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母亲”，这个“惩罚世界”，都是他创造的。是他允许它们一遍遍地折磨自己。

　　“不……”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是这样的。”

　　女人的动作停顿了，空洞的眼睛凝视着他，周围的灰烬旋转得更快了。

　　“火灾……不是我的错。”这句话说出来，仿佛用掉了他积攒了一生的勇气，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我只是个孩子……我无法阻止……我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你……”

　　积压了十数年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他不是在向眼前的幻影辩解，他是在向那个一直被困在火灾现场、从未长大的内心的自己宣告。

　　“我……我很害怕……我失去了所有……”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却无比清晰地道出最核心的事实，“但我……我不想再惩罚自己了！”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哭腔，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不要再循环了！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我……受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剧烈地震动起来。眼前的“母亲”形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她那空洞的脸上，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释然？是悲伤？抑或只是光影的错觉？下一秒，她彻底碎裂开来，化作了无数飞舞的光点，混入那些黑色的灰烬之中，最终一同消散。

　　周围的景象也开始褪色、崩塌。焦糊味散去，冰冷的触感消失。

　　秦阳脱力地跪倒在地，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但压在心口那块巨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终于能喘过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片柔和的白光驱散了残余的灰雾。

　　一个身影从光芒中走来。不再是狰狞的怪物或模糊的阴影，而是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戴着单边金丝眼镜的兔子先生。他手里拿着一块怀表，神情温和而睿智，与这个绝望的世界格格不入。

　　兔子先生在他面前停下，微微弯腰，伸出手，声音温和而带有引导性：“仪式结束了，迷路的孩子。你审判了自己太久，是时候离开了。”

　　秦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个多次出现在他幻想中、时而戏谑时而点拨的象征性角色。他知道，这是他自己内心渴望救赎与指引的那一部分。

　　“去哪里？”秦阳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迷茫。

　　兔子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侧过身，指向光芒的来处。

　　在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门。一扇与刚才那扇焦黑破败的房门截然不同的门。它由温暖的光晕构成，轮廓清晰而稳定，门板上仿佛流动着如水波般的光纹，散发出令人安心和向往的气息。

　　“门的那边，有人在等你。”兔子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他一直都在。你需要做的，只是鼓起勇气，走过去，推开它。”

　　“回到你该存在的世界去。”

　　秦阳怔怔地看着那扇光门，又回头看向身后正在逐渐湮灭的、他一手构建的囚笼。恐惧依然存在，对未来的不确定，对现实的恐惧，依旧盘踞在心间。

　　但这一次，一种微弱却崭新的渴望，如同初生的嫩芽，顶开了沉重的土壤。

　　他想看看，门的那边，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在等他。

　　他想知道，握住那只手，是不是真的能感受到温度。

　　他慢慢地，颤抖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朝着那扇光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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