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祭

作者:崔言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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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覆无痕


      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
      陆川把警车开得像头疯牛,车头灯劈开漫天飞雪,在结冰的路面上投下两道惨白的光,车辙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是随时会崩裂。
      老马缩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扶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急的。

      “陆哥,这雪再下下去,怕是要封路了。”老马的声音被引擎的轰鸣和风雪的呼啸撕得粉碎,“槟城那边的山道本来就险,现在结了冰……”

      陆川没接话,只把油门踩得更深。仪表盘上的时速指针快要顶到尽头,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疯狂摆动,却怎么也赶不走不断落下的雪片,前方的路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白。
      他脑子里反复闪回老马带来的消息——“海鹭号”、德国人、流利的中文、黑箱子……还有陈霜宜那句“他一定在船上”。

      三个小时前,他从码头把陈霜宜送回巡捕房时,她已经累得在车里睡着了。
      睫毛上还沾着雪粒,脸色白得像纸,手里却死死攥着那张被药水浸得发脆的实验笔记。
      陆川把她轻轻抱到办公室的长椅上,给她盖了件大衣,看着她眉头依然拧着,像是在梦里还在跟周明德对峙。

      他没叫醒她。有些路,总得有人先往前闯。

      “还有多久到码头?”陆川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马扒着车窗往外看,远处隐约能看见几点昏黄的灯火,像浮在雪海里的星子:“顶多半小时……那是槟城码头的灯塔。”

      陆川猛地打方向盘,警车在结冰的路面上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轮胎摩擦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老马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却看见陆川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那片灯火。
      那里藏着周明德,藏着阿翠的下落,或许还藏着更多青河村的秘密。

      车刚驶进码头范围,就看见槟城警方的人举着灯笼在雪地里等。
      领头的警长裹着件羊皮大衣,看见陆川的车,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陆警官!可算等着你们了!”警长的声音带着哭腔,“那艘‘海鹭号’就泊在三号泊位,从我们接到报案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跟个死船似的!”

      陆川跳下车,寒风瞬间灌进衣领,冻得他一激灵。
      他抬头望向那艘货船,黑沉沉的船身像一头伏在水里的巨兽,甲板上的木箱堆得像座小山,被雪盖了层白,看着格外瘆人。
      桅杆上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光线忽明忽暗,照得船舷上的冰碴子闪着冷光。

      “没人上船看过?”陆川问。

      “不敢啊!”警长搓着手,脸色发白,“我们的人刚靠近跳板,就听见船舱里有动静,像是……像是有人在拖东西。
      后来又没声了,我们怕打草惊蛇,就一直守着。”

      陆川没再说话,从腰间拔出手枪,检查了一下子弹,对身后的警员们打了个手势:“老马带一队人守在码头入口,其他人跟我上船。动作轻着点,别碰那些箱子。”

      跳板上结着薄冰,踩上去滑溜溜的。
      陆川拿出大衣内侧的怀表,半夜2:15。
      行动。
      陆川第一个跳上船,皮鞋踩在甲板的积雪上,发出“噗嗤”的闷响。
      他示意警员们分散开来,自己则猫着腰往船舱入口摸。

      舱门虚掩着,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隐约能闻到一股福尔马林和海水混合的怪味。
      陆川掏出打火机,“噌”地一声,火苗在风里抖了抖,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空荡荡的船舱里,只有几盏油灯挂在梁上,油尽灯枯,只剩下灯芯在微弱地跳动。

      “搜!”陆川低喝一声。

      警员们立刻散开,手电筒的光柱在船舱里扫来扫去,照亮了堆在角落里的木箱。
      那些箱子跟甲板上的一样,都用粗麻绳捆着,上面落了层薄雪,像是很久没动过。

      “陆哥!这边没人!”
      “货舱里只有空箱子!”
      “驾驶室也是空的!”

      陆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走到一只木箱前,伸手摸了摸箱壁,是凉的,但不像码头那艘空船那样冻透了。
      他又掀开箱盖,里面铺着厚厚的稻草,却空无一物,只在稻草底下发现了一小撮新鲜的锯末——这箱子最近被打开过。

      “他刚走没多久。”陆川的声音在空旷的船舱里回荡,“雪落在箱盖上还没积厚,锯末也是新的。”

      老马这时也跟着上了船,看见这情景,急得直跺脚:“那现在咋办?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陆川没回答,走到船尾,推开舷窗。
      风雪灌进来,吹得他脸颊生疼。
      他往码头望去,雪地里只有警员们的脚印,还有一串模糊的车辙,从泊位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公路,像是被什么重型车辆碾过。
      他看向身后的警员:“你们留在船上守着,我去森林里看看。老马那边要是有动静,立刻鸣枪示警。”

      “陆哥,我跟你去!”一个年轻警员往前一步。

      “不用。”陆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守住船,别让任何人靠近。”

      他转身走向绳索梯,寒风掀起他的大衣,露出里面湿透的制服。
      往森林走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海鹭号”——这艘船像个巨大的谎言,载着二十年的罪恶,最终却只留下一船空箱。
      码头旁的森林是片老林子,树木长得密不透风,枝桠上挂满了积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砸在地上发出“噗嗤”的轻响。陆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手电筒的光柱在林间晃动,照亮了被雪压弯的树枝,还有地上杂乱的脚印。

      这些脚印很新,鞋印宽大,显然是成年男人留下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森林深处延伸,像是在匆忙逃窜。陆川握紧枪,放慢脚步,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风雪穿过树林的呼啸声里,似乎夹杂着别的声响,像有人踩断了枯枝。

      他循着声音往前走,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突然开阔起来——那是一小块被树木环绕的空地,雪地上没有新的脚印,只有一棵老松树孤零零地立在中央,树干粗壮得需要两人合抱。

      陆川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关掉手电筒,借着雪光慢慢靠近,看见松树后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穿着件深色大衣,金发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是那个德国人。

      陆川屏住呼吸,手指扣在扳机上,正想绕到正面,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

      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露出一张高鼻梁、深眼窝的脸,眼窝深陷,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但让陆川浑身一震的,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熟悉的审视感,像极了青河村那个总爱坐在木器厂门口抽烟的周木匠。

      “好久不见,陆警官。”

      男人开口了,中文流利得惊人,甚至带着点青河村特有的尾音。
      这声音……陆川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他想起无数个画面:周明德佝偻着背刨木头,木屑纷飞里,他抬头看人的眼神;周明德在村委会领救济粮时,低声下气的样子;周明德被问起青河村“老死”的村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原来那不是老态龙钟,是精心伪装的面具。
      那个德国人看着陆川僵在原地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漫开,像雪地里结的薄冰,冷得发亮。
      他慢条斯理地掸掉肩头的雪,指尖划过大衣纽扣,金属的冰凉透过布料渗出来,和他眼底的寒意融为一体。
      “陆警官这表情,倒像是见了鬼。”他往前挪了半步,金发被风掀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也是,谁能想到,青河村那个刨了二十年木头的周木匠,脱了那身灰布褂子,是这副模样。”

      陆川的枪还指着他,手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原来每一个细节都是假的,那佝偻的背是刻意弯的,那浑浊的眼是故意眯的,连说话的腔调,都是对着青河村的老人们一点点学的。
      “你到底是谁?”陆川的声音像被冻住的冰棱,每个字都带着碴。

      “卡尔·舒曼。”男人答得干脆,随即又歪了歪头,金发扫过眉骨,“不过你要是还想叫我周明德,也无妨。”
      卡尔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一声:“别猜了,陆警官。我父亲是研究神经药物的,他去世后,我带着他的笔记四处找‘实验场’。青河村闭塞,人心淳朴,是块好地方——可惜,被你们搅了。”

      “实验场”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陆川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那些空荡的农舍,想起井里飘着的药渣,想起村民们日渐呆滞的眼神……原来不是天灾人祸,是眼前这个人,把整个村子变成了他的屠宰场。

      “你把那些人怎么样了?”陆川的声音发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卡尔挑了挑眉,没直接回答,反而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档案袋,用手指弹了弹:“比起那些人,陆警官或许更关心这个。”

      档案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停在陆川眼前三尺的地方。
      封面上的“陈世钧”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骤缩。
      卡尔·舒曼看着陆川骤然绷紧的脊背,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冷笑。
      他慢悠悠地将档案袋举到齐眉处,雪光透过纸页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像极了青河村老墙上剥落的墙皮。

      “看来陆警官早就知道些什么。”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个字都像浸了冰,“不然,何必对这档案袋如此紧张?”

      陆川的枪依然指着他,指节却在微微发颤。
      “你到底想干什么?”陆川的声音比雪还冷,胸口却像揣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知道陈世钧协助过实验,但他绝不能让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落到霜宜手里。

      卡尔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雪地里滚出老远,惊得枝头的积雪簌簌往下掉:“陆警官是个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这档案袋里,有陈世钧亲手记录的实验日志,有他与我父亲的通信,还有他给‘样本’注射药物时的剂量表。每一页都有他的签名,笔锋里的犹豫和狠戾,比任何供词都清楚。”
      “把档案袋给我。”陆川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枪口微微下沉,却依然对准卡尔的胸口,“这些东西,不该见光。”
      “哦?陆警官想替她藏?”卡尔挑了挑眉,故意将档案袋往空中抛了抛,“可以。但你得答应我,放我走出这片森林。只要登上开往汉堡的船,我就把所有副本销毁,包括存在柏林大学档案室的那些。”

      “不可能。”陆川咬着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的罪,得算清楚。”
      卡尔却丝毫不慌,反而将档案袋重新封好,慢悠悠地往怀里揣:“看来陆警官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肯放我走,那这些东西……”他指了指档案袋,“我只好交给陈探长了。我倒要看看,她是先抓我这个‘主谋’,还是先定了他父亲的罪。”
      陆川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霜宜已经撑了这么久,他不能让她在最后一步,被这些肮脏的真相击垮。
      他突然向卡尔的方向冲过去,但还是被卡尔抢先了一步。
      他开了两枪…
      一枪打在了陆川左肩,一枪打在了陆川的右腹。
      第二声枪响震落了枝头最后一团积雪,陆川像被狂风折断的树枝,重重砸在雪地里。
      小腹的血汩汩往外涌,很快在身下积成一滩暗红,与周围的白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死死攥着那半扯过来的档案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页边缘被血浸透,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卡尔·舒曼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金发上落着雪,像落了一层霜。
      他弯腰捡起另一半档案袋,慢条斯理地拼凑起来,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从容,
      “归你了。”他拍了拍档案袋上的雪,然后将一整份档案放在了陆川失血的腹部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陆川没说话,只是用枪口虚弱地指着他,眼皮越来越沉。
      失血带来的眩晕像潮水般涌来,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卡尔低头看了看他,金发上落满雪,睫毛上结着冰碴,眼神里却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挡路的蚂蚁。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褶皱,然后直起身,朝着码头的方向望去。

      那边有晃动的灯火,还有隐约的人声,是老马带着警员们往森林这边赶。

      卡尔突然笑了,抬脚朝着灯火的方向走去。
      步伐平稳,甚至称得上从容,像赴宴的宾客。
      没有犹豫,没有躲藏,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从容。
      他的靴子踩碎积雪,发出“咯吱”的脆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像在给警员们引路。

      “在那儿!”有警员喊了一声。

      光柱瞬间聚焦在卡尔身上,老马带着人快步围上去,枪口齐刷刷对准他。
      “不许动!”老马的声音发紧,手指扣在扳机上,直到看清卡尔空着的双手,才松了半口气。

      “跑得挺快。”卡尔停下脚步,甚至对着老马笑了笑,中文流利得像本地人,“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少废话!”老马喝斥着挥手,“把他铐起来!搜身!”
      他们谁都没看到陆川。

      那棵老松树的枝干虬结,像天然的屏障,加上陆川蜷缩的姿势和深色的制服,早已和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风雪还在落,几片雪花飘落在他眼皮上,融成冰凉的水,他却连眨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带走!”老马挥了挥手,注意力全在卡尔和档案袋上,“回码头牢房!仔细审!”

      一行人押着卡尔往森林外走,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地面,却没人低头细看那片被血染红又半掩在雪下的土地。
      脚步声渐渐远去,老马的骂声、警员的喝斥、卡尔偶尔的冷笑,都被风雪一点点吞没。
      林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穿过枝桠的呜咽。
      陆川躺在松树下,意识像被泡在冰水里,一点点往下沉。
      他能感觉到生命力随着血液流逝,伤口的疼痛越来越模糊,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陈霜宜举着枪朝他跑来,警服上沾着雪,眼睛红得像兔子。
      “别来……”他在心里默念,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滚着躲进松树后更深的灌木丛里。
      之后,他的去向……
      无人得知。
      “陆哥呢?”

      回到码头,清点人数时,老马才发现少了个人。警车里空的,船上的警员说没见陆川回来,森林边缘的雪地上,只有他们来时的脚印和卡尔被押走的痕迹。

      “糟了!”老马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刚才在林子里,卡尔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他肯定还在林子里!快!回去找!”

      警员们立刻掉头,举着探照灯重新冲进森林。光柱在林间疯狂晃动,照亮了被雪压弯的树枝,照亮了冻硬的树根,却照不到那个藏在灌木丛里的身影。

      “陆哥!陆哥——!”

      呼喊声在林子里回荡,惊起无数飞鸟,却只有风雪的回声作答。他们沿着卡尔被抓的路线往回搜,一寸寸扒开积雪,连卡尔扔在地上的枪都找到了,却没发现任何关于陆川的踪迹。

      “马哥,这里有血迹!”一个年轻警员突然喊道。

      老马冲过去,看到雪地上有一小片暗红,已经冻成了冰。
      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了抠,血渍坚硬,边缘还沾着几根深色的线头——是陆川制服上的。
      旁边还放着陆川的警徽……
      “往这边搜!”老马的声音发颤,手指反复揉搓那枚警徽,“陆哥肯定受伤了!”
      他们顺着血迹的方向往密林深处找,探照灯的光扫过之处,雪地上偶尔能看到几滴凝固的血,像撒落的朱砂。
      可这些痕迹断断续续,到了那棵老松树下,突然就断了。
      “没了?”年轻警员急得直跺脚,“明明就在这儿的……”
      老马围着松树转了三圈,探照灯的光反复扫过树干、枝桠、树下的积雪,甚至扒开了周围的灌木丛,却只找到几根沾血的枯枝。
      雪地上有被碾压的痕迹,像是有人躺过,可人呢?

      “扩大范围!”老马红着眼吼道,“就算翻遍这片林子,也要把人找出来!”

      警员们散开,成扇形往四周搜索。
      探照灯的光柱刺破黑暗,扫过结冰的溪流,扫过陡峭的斜坡,扫过每一个能藏人的树洞。
      他们喊着“陆哥”,声音里带着哭腔,可回应他们的,只有风雪穿过树林的呜咽。

      天快亮的时候,雪停了。
      第一缕阳光透过枝桠照进来,给雪地镀上一层惨白的光。
      老马和警员们站在松树下,满身是雪,满脸是汗,手里紧紧攥着那几根沾血的枯枝,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搜遍了方圆三里的林子,连石头缝都没放过,却连陆川的影子都没找到。

      那个中了两枪、淌着血的人,就像被这片森林凭空吞噬了。
      陆川就这么消失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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