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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盘
南天门外,万丈霞光穿透层层云霭倾泻而下,将巍峨门楼映照得流光溢彩,连门柱上盘旋的金龙都栩栩如生。
阎王站在祥云缭绕的玉阶前,刚要迈步往里走,就被一堵云气凝成的墙拦住了去路。
云气翻涌间,墙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眉头紧皱,嘴角下撇,似乎对阎王那不修边幅的模样颇为不满。
阎王抽了抽嘴角,越过这堵有形的“规矩”,望向不远处的天庭。
这片秩序之地确实符合大众对天庭的想象。
浩瀚的云海平整舒展,仙宫宝殿错落分布,不存半点凌乱。
玉阶石径上,不时有宽袍大袖的神仙步履从容地走过,神情恬淡,举止合仪;轮值的天兵列队而行,步伐铿锵,整齐划一。
阎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抬手把歪斜的冕旒扶正,又将松松垮垮的腰带系好。等他快把鞋底蹭掉一层,那堵墙才不情不愿地散开,露出一条康庄大道。
他沿着小径走向兜率宫,心里只觉得好笑。
天庭的规矩,听起来繁琐得要命,什么不得大声喧哗,不得嬉戏打闹,不得迟到早退,不可妄动凡心,不可干涉因果……那本《天规》厚得能当盾牌用,随便一丢都能砸晕个把小仙。
实际上呢?
就拿每日雷打不动的早朝来说,玉帝和王母端坐于九重宝座之上,文武仙官分列两侧,场面要多庄重有多庄重。
然而,有正经事的仙家,如四海龙王汇报布雨情况之类,才会规规矩矩地出列讨论,没事上报的全在下面开小差,武神们更是站得笔直如松,眼神飘忽放空,有的早已神游太虚去了。
财神爷正汇报财运流通的工作成就时,站在后排的月老和红娘早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八成又在八卦哪对凡人的离谱姻缘;文曲星就下半年各类考试的准备情况进行报备时,哪吒这个摸鱼专业户还在偷偷用手机打游戏,也没见哪个神仙真去揭发他。
日常办公时,神仙们更是放飞自我。
司命星君时常一边写命簿,一边用窥凡镜追人间的仙侠连续剧,看到虐恋情深处还偷偷抹眼泪,结果不小心把“一世姻缘”写成了“三世孽缘”,害得月老还得连夜加班改红线;文官们一边写奏章一边闲磕牙,话题能从蟠桃园今年的收成一路串到福星最近下发的福气质量堪忧,八卦传得比祥云飘得还快。
当然,文职仙官们能如此自在,多半是因为玉帝和王母性情宽和。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两位至尊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武将这边可就严格得多了。
身为天庭总教头,杨戬那张嘴跟淬了毒一样,训起天兵来字字诛心:“就你们这身手,连凡间耍把式的都不如!”“腾云比老太太拄拐还慢!你们是来打仗还是来郊游?”
最惨的是有一次实战演练,杨戬亲自下场“指点”,把一队天兵打得哭爹喊娘。第二天这帮天兵集体递交调职申请,宁愿去御马监养马也不想再挨揍。
最后,还是托塔李天王做了两三天思想工作,又是安抚又是承诺,保证“下次一定让杨戬下手轻点”,才把这队险些转行当马夫的天兵劝回了军营。
至于什么“不得大声喧哗”这类规矩,大家更是心照不宣地选择性遵守。
蟠桃会上,琼浆玉液一开坛,什么天规戒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但见太白金星撸起袖子,把拂尘往腰间一别,跟赤脚大仙掰腕子掰得脸红脖子粗;那边厢,八仙已经围成一团划起酒令,张果老更是喝得忘乎所以,直接躺在云毯上打呼噜。
太上老君的“炼丹研讨会”上,场面更是与“清静无为”毫不沾边。一帮老神仙为了“炼制筑基丹时,关键火候究竟该用三昧真火还是六丁神火”争得唾沫横飞,吵到兴起时,几个老头差点祭出法宝干架,连兜率宫的屋顶都快掀了,也没见谁真搬出天规来煞风景。
所以啊,这天庭表面上一本正经,威严无限,内里却松弛得很。
哪吒几千年如一日地当他的混世魔王,天天捅娄子玩,玉帝最多罚他抄两遍《清静经》;太上老君三天两头炸炼丹炉,兜率宫常年烟雾缭绕,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规矩是死的,神仙是活的,只要不触犯那些真正关乎三界平衡的底线天条,谁也不会较真。
毕竟,长生不老的日子那么长,若真的一板一眼过,岂不是早就闷死了?
阎王想到这里时,已经走到了兜率宫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前。
里面恰好传来了太上老君中气十足的怒吼:“谁又把老夫刚炼好的九转金丹当糖豆吃了?!”
阎王憋着笑,跨过门槛,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远远地喊:“老君——”
那语气之亲切,态度之殷勤,活像见到了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炼丹房里传来的声音带着十万分的不耐烦:“阎王小鬼?又来蹭法器了是吧?”
阎王讪笑着推开炼丹房的门。
太上老君正对着一个紫金丹炉吹胡子瞪眼,身后一帮仙童个个眼神乱飘,有的低头研究自己袖口的花纹,有的抬头数平棋的格数,就是没人敢看暴跳如雷的师父。
阎王连忙换上严肃的表情,双手奉上茶叶:“哪有,这次特意给您带了好茶呢!”
老君将信将疑地接过盒子,掀开一条缝闻了闻,脸色立即雨过天晴:“哼,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说吧,这次又想捣鼓什么?”
阎王立刻手舞足蹈地讲起那血珠的来历和他的构想。说到激动处,他胳膊一挥,差点带倒桌上的药瓶,被太上老君一拂尘敲在头上。
“行行行。”听完阎王连比划带描述的要求,太上老君一甩拂尘,指向门口,“出去玩会儿吧,酉时再过来。”
他又瞪了一眼那帮不省心的仙童们:“都愣着干什么?把库房里的星辰砂、天河银还有幽冥铁都搬来!”
阎王一听就知道,太上老君这是答应给他打造法器了。他心下大定,一身轻松地拱拱手,退出了烟火缭绕的炼丹房。
阎王站在兜率宫门口,整了整衣冠,向天河下游走去——趁着老君炼器的这段时间,他刚好能去找老阎王问些事情。
天河畔。
垂柳下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头戴斗笠,手持鱼竿,身边还摆着个紫砂茶壶。
阎王看着那个背影,心想传闻果然没错,老阎王退休以后,简直焕发了神生第二春,每天不是钓鱼就是游山玩水,过得比当值时滋润多了。
他刚要张嘴打招呼,老阎王就跟背后长了眼一样,扭过头来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阎王别出声,不要惊到鱼。
阎王只得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溜过去。他抬手变出个小马扎,轻轻放在老阎王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阎王探头一看——老阎王钓鱼技艺精湛,战果斐然,几条肥美的天河鲤正在篓子里扑腾。
“可以啊老爷子。”阎王小声奉承道,“这天河鲤鬼精鬼精的,可不好钓。”
老阎王一提竿,一尾鲤鱼便破水而出。
他一边收线一边道:“少拍马屁,找我啥事儿啊?”
阎王虚情假意地笑道:“我就是来天庭出差,顺便来看看您老人家。”
“别扯淡,空着俩爪子就好意思说来看人?当年太白金星教你的人情世故都喂狗了?”老阎王把鱼放进篓里,重新挂饵抛竿,“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有事快说,别耽误我钓鱼。”
阎王暗自腹诽:这老阎王的脾气还真是千年不改,一如既往地又臭又硬。
他也懒得跟老阎王兜圈子,索性开门见山:“我确实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老阎王全神贯注地盯着鱼漂,连个正眼都没给现任阎王。
在来的路上,阎王已经打好了腹稿。此刻,他便一口气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有三个问题。第一,东方人口飞速增加,为何灵力总额反而逐年下降?第二,五千一百年前到四千一百年前,卷宗记载模糊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第三……”
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问:“天道,究竟是什么?”
阎王的三个问题,像是往四周丢了三个静音咒。
一时间,这一方小天地安静得吓人,连天河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过了良久,老阎王才笑了一声:“你小子不学无术,整天就知道偷懒,没想到这榆木脑袋还有开窍的一天。”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阎王却顾不上和他计较,只是紧紧盯着老阎王的脸,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我问你,灵力的来源是什么?”老阎王反将一军,顺手从兜里摸出一只烟斗,在石头上磕了磕,慢条斯理地填上新烟丝。
阎王耐着性子,伸手用幽冥鬼火帮老阎王点着了烟斗,沉吟道:“灵力来源大致分两类。一类是自然产生,四季更迭、日升月落、云行雨施,都能滋生灵力;另一类就是世间生灵的信仰、执念、修行,其中人的贡献最大,妖、怪次之,魔、鬼再次之,至于其他飞禽走兽、花花草草,产生的灵力就微乎其微了。”
“嗯,书倒是没忘光。”老阎王对着烟嘴吸了一口,表情愈发高深莫测,“那你再说说,为什么西方地界的灵力总量,却在不断上升呢?”
阎王一瞪眼:“人说城门楼子,您答胯骨轴子!这和我的问题有半毛钱关系吗?”
老阎王却不为所动,用烟斗杆虚点了点他:“心急吃不到热豆腐,毛躁钓不上天河鲤。你还想不想听真相了?”
阎王磨了磨牙,强压下心头的焦躁:“自然产生的灵力无主,东西方拿到的这部分灵力大差不差。但信仰产生的灵力是定向的,凡人信仰哪位神,灵力就会流向哪里。而这种灵力又取决于信仰的纯粹程度和规模大小……”
“所以嘛,东方的神仙山头林立,老百姓又讲究个实用,临时抱佛脚的多,真心供奉的少,灵力总数往下走,不奇怪。而西方呢,信仰高度集中,虔诚度也高,灵力总数自然年年高。”老阎王喷了个又大又圆的烟圈,满意地看着那烟圈飘向远处。
“说了半天,您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阎王急得想把那只烟斗从老阎王嘴里拔出来,“咱们东方人这么多,就算信仰再不纯粹,撑死了是导致灵力增加幅度变慢,总不至于下降吧?”
老阎王把烟斗倒到左手:“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信仰也分很多种,对神的信仰,是最容易产生灵力的。但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行善积德的念头,追求真理的心愿……这些也都是灵力的来源。”
“现代社会,那帮凡人有事都是找警察、找医生、找老师,靠自己的双手和脑子解决问题。单靠信仰这碗饭,咱们迟早得饿死。”他挥了挥手,把面前的烟雾挥开,“穷则思变嘛,天庭就琢磨,能不能把仙界依靠的灵力源,从信仰力改成人类自主的愿力,也就是从依靠香火供奉改成依靠天地功德。这种灵力虽然见效慢,但胜在根基扎实。细水长流,总好过水源枯竭。”
阎王跟着他的思路跑了一大圈,脑子里那团乱麻终于理出了一根线头:“所以……这几百年灵力下降,就是因为天庭在试着改革?”
“总算还没笨到家!天庭也不是没想过走西方那条路,但毕竟不符合咱们这边的现实情况,只能自己摸索着来。”老阎王眯起眼,警告道,“你把嘴巴给我管严实了,要是让西方那帮家伙知道……”
“知道!事以密成嘛!”阎王连连点头,心里却在琢磨:捂得这么严实,怕不是担心失败了,面子上挂不住吧?还扯什么学习西方的经验……
老阎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用烟斗一敲阎王的脑门:“又瞎琢磨什么呢?西方地狱野心勃勃,咱们的动向当然不能被他们知道!”
阎王差点“嗷”一嗓子嚎出来,又怕把鱼吓跑了,那今天这秘密就别想再挖出半个字了。
他只好捂着额头,硬生生把惨叫憋了回去,半晌才继续问:“那还有两个问题……”
“这两个问题,其实应该是一个问题。”老阎王看鱼漂动了动,立即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地盯着鱼竿。
结果,那鱼漂轻轻一晃,又没动静了。
老阎王失望地收回目光:“天道,是初代神族的集体意志凝聚而成的独立精神。这东西形成之后,就有了自己的意志,最终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为的是庇佑苍生,约束生灵。天道运行,自有其理。那一千年的变故,就是天道在调整三界平衡。”
阎王眯起了眼睛。
老阎王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处处透着古怪。
天道的来源合情合理,作用似乎也没什么毛病。不论是神族、人类还是妖魔鬼怪,多少都会有私心。有了这么一个不偏不倚的存在悬在头顶,各类生灵才能和睦相处,不至于彼此争斗、无法无天……
但是,他还是回避了那个关键点。
天道既然庇佑苍生,怎么就在那一千年里得了失心疯一样,三天两头降灾?这“调整平衡”的代价,未免也太惨烈了点吧?
他试探着问:“难道那一千年里,有谁破坏了三界平衡?”
这话一出,老阎王一把拽起了鱼竿。阎王躲闪不及,被河水溅了一脸。
“天机不可泄露!”
没等阎王反应过来,老阎王急吼吼地弹起来,抄起鱼篓往河里一倒,天河鲤重获自由,四散奔逃。
阎王顶着一脸水珠,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问的不是上古旧事,而是“如何速通凌霄殿、今日必取玉帝位”的造反计划,才把老爷子吓成这样。
他刚“哎”了一声,就被老阎王的话打断了下文。
“记住!天道至公,从无偏私。”老阎王把钓鱼的家伙什一把兜起来,“今天不过是老头子给后辈讲讲古罢了!听过就算!”
说完,他抬腿就走,就跟欠了阎王的钱不想还一样。
阎王刚站起来,老阎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老阎王最后的几句话,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阎王当然知道,好奇心害死猫。
可越是遮遮掩掩的事,不就越说明里面有大文章,值得深挖吗?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溜溜达达地往回走。等晃悠到兜率宫时,刚好酉时一刻。
阎王一进门,就看见太上老君手里托着一个罗盘。那罗盘不过巴掌大小,却精巧无比,盘面上的阴阳二气流转不息,二十四山向闪烁着微光。
太上老君白眉飞扬,满脸得意:“看好了,这可是老夫耗费心血,最新研制成功的——乾坤一炁指示仪!”
阎王深知这老顽童的脾性,于是浮夸地倒吸一口冷气,张嘴就是一顿吹捧:“天呐!这巧夺天工的做工!这前无古人的创意!三界独一份啊!”他往前一蹿,把脸往罗盘上一凑,“瞧瞧这阴阳二气的流转,圆融自如,生生不息!老君不愧是三界首屈一指、无人能及的炼器大师!”
这一串马屁拍得结结实实,太上老君听得浑身舒泰,飘飘然几乎要离地三寸,却还故作矜持地捋着长须:“随手之作,不值一提。”
阎王趁热打铁,追问道:“那它是不是可以直接指示血珠的位置?”
老君被问得一噎:“那倒不能。”
看着阎王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没好气地补充道:“一天赶出来的工,哪有那么厉害,你还当这是人间的那什么北斗卫星,直接给你精确定位啊?它能感应方圆百里内的万物之灵,既然你说那血珠有强大的灵力波动,那去找灵力波动最大的地方准没错!”
阎王一想,也有道理,要是一次性就能找到血珠,那路西法还天天往人间跑个什么劲儿?这玩意儿好歹指了个方向,总比大海捞针强。
他双手接过罗盘,还从眼角挤出一滴眼泪:“此物真乃神器!老君您急公好义,炼此宝物,简直是造福三界,功在千秋……”
说着,他就要扑上去给老君一个熊抱,以表达内心的“感激涕零”。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身后的仙童连忙拽住阎王的腰带往后拖。
老君这把老骨头,上次被哪吒一个飞扑撞倒后,在榻上哼哼唧唧躺了半个月才缓过来,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赶紧走赶紧走,”老君嫌弃地摆手,“别在这儿油嘴滑舌,耽误老夫的正事!”
炉中的三昧真火适窜高了几分,映得太上老君满面红光,也不知道是炉火烤的,还是听夸奖听的。
拜别了太上老君,阎王捧着罗盘,志得意满地踏上了回地府的路。
这宝贝在手,他大可以打着搜寻血珠的旗号,好好体验一把人间烟火。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哼起了不知从哪个游魂那儿学来的、正风靡人间的小调。
走出南天门时,阎王停住脚步,回头望向笼罩在霞光中的天宫楼阁。
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里,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急。”阎王自言自语道,“先把血珠这事办妥了再说。”
毕竟,路西法虎视眈眈,若是让血珠落入地狱手中,三界怕是要掀起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阎王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平日里插科打诨是一回事,关键时刻,该扛的大梁还是得扛。
云路尽头,忘川河的波光已隐约可见。
阎王加快了脚步。
得赶紧回去把积压的公文批了,把日常琐事安排妥当,然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前去人间,找那两个道士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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