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影

　　如梗在喉。

　　“宋池念！”闻人桑一边忍受着喉间翻涌，一边骂道，“你怎么也这么不要脸了？”

　　这个“也”字就很灵性。

　　“嗯哼~”

　　某男很自豪，口中哼起了调调，闻人桑能辨别出那是他即兴创作的诗词。

　　在侍卫的驱赶下，她们缩成一团，怨恨的瞧着宋池念。而另一边，是十来个侍卫在奋力的刨着土坑。

　　“嘭！”很沉闷的一声响，闻人桑望去，原是离他们最近的那位侍卫手中的铁锹，铲中了一副腐败已久的头骨。

　　所以宋池念嗜血暴戾的传闻便是这么出去的吗？嘶……那也算得上是事实了。

　　闻人桑回眸，却撞上那掉落在地的半截舌头，泥土还带着些湿润，暗红色的鲜血在地上晕开，深入土层，将那黄土染得发紫。他又忍不住干呕，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道：“实在见不得血腥，我去给你端些酸果，否则你也要难受了。”

　　宋池念自然清楚他是要借此避开，点点头应下。

　　他看着这土坑被越挖越深，只是他满意的深度，确保无法攀爬而出，才挥手制止。下人驱赶着侍女们坠入深坑，毕竟是要再填上的坑，所以格外粗糙，暗黑的泥土染上她们的罗裙，不少女孩负了伤，只能绝望的望着天，做出最后的祈祷。

　　直至最后一抛土掩埋，马匹在松软的土地上踩踏而过，宋池念才轻叹一口气，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闻人桑回来，看来是吓得厉害，不过也无妨，他尝试着与他共同面对，他便已然满足。

　　想罢，踏出后山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

　　“嗨~池念，可让我好等。”

　　不想，闻人桑不知从何处探出个头来，向他打个招呼：“我实在见不得那些，所以便在外头等着你了，嘿嘿，但我可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哦。瞧！杨梅，还有剥好的荔枝……”

　　有什么在心口骚动，挠得他心口发痒，千言万语都融进了那一句呼唤中。

　　“闻人桑。”宋池念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轻声呢喃。

　　“嗯？怎么了不喜欢吗？没事，我可以自己……”闻人桑还以为他是不爱吃这些，平日也确实少见他吃这些，也是他考虑不周了，但若是让他去面对那一双双望向他时无助的眼，光是想想就已经浑身发毛了。

　　“我爱你。”

　　“吃的……”闻人桑震惊，一时间没缓过神来。

　　半天，见他没反应，宋池念又重复，语气坚定，眼神澄澈：“我爱你。”

　　“嗯。”闻人桑轻声应道。

　　“嗯？”他不解，‘嗯’是什么意思。

　　“我也爱你。”

　　目光相抵间，宋池念吻上他的唇，闻人桑闭上眼，低眉加深这个吻，将他揉进他怀中。

　　身后是茵茵绿草，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峦，身侧是将共同翻越群山的爱人。

　　如此，足矣。

　　……

　　最后那一盘的水果还是尽数下了闻人桑的肚。

　　半个时辰后。

　　夕阳染上天际，带着不顾一切的架势，肆意地侵略着白日的残局。

　　猫儿在围墙边探出头的树杈边聚精会神地埋伏这将要飞起的白鸽。

　　闻人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手中筷子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桌上已然摆满了美食珍馐，烛火晃动间，他试图在宋池念无波无澜的双眼中寻找一丝欲望。

　　手中竹筷停顿片刻，宋池念望向他：“我要……”他顿住，犹豫着还是说出口：“联合江丞相。”

　　“你疯了？”闻人桑瞬间就觉得眼前的菜不香了，“你这不是和你爹作对吗？且不说他们之间关系如何微妙？便说你这身份就是万万不可插手其间的。”

　　“嗯，或许吧……但，你可知昨日夜里为何是寻得民间的大夫吗？因为无一人值守。”宋池念的筷子在空落落的碗里拨弄，“我曾经认为，时间还太早，或许我能等到继位，再去做我想做的事。然而，并不是这样的，有人已经按耐不住了，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我的身边还有我爱的人。”

　　闻人桑默等待着他的下文。

　　“所以，闻人桑，你愿意陪着我一起吗？”他的语气打着颤儿，不知是对那答案的期待，还是对将来要面对的惶恐。

　　他笑道：“都这样了，我还能拒绝吗？”

　　宋池念盯着他，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你不要害怕。”

　　闻人桑答：“不会。”

　　兴致缺缺，许是那是侍女被割去舌头的画面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亦或是今夜的话题太过沉重，囫囵吞下几口白面，他便食之无味，再提不起什么兴趣，随意寻了个由头，借口自己乏了便离去了。

　　尽管宋池念还想与他多温存片刻，蛋见他实在双目无神，也便作罢放他回去了。

　　推开门，刚巧与一侍卫擦肩，闻人桑暗暗松口气，幸好自己提出了离去，否则他又要为了陪着自己将公务拖至后半夜了。

　　疲惫的回到院子，元龙元凤正对着戏幕布摆弄着皮影。莫名就有种在外务工一天，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中，看见乖巧的孩子俯首案前做功课的感觉。

　　欣慰。

　　“明日带你们去逛市集如何？”兴致来了，于是他便脱口而出。

　　元龙斜着撇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放下手中皮影道：“你有银两吗？还是带着太子殿下一起？”

　　“额……”闻人桑叉腰，“在你眼中我竟贫穷至此吗？”

　　“嗯……”元凤应道，像是替哥哥回答，“你总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哥哥说你一定是从前苦日子过惯了，所以才如此。”

　　闻人桑：“……”虽然说他确实没钱，但也不至于像他们说的这么不堪吧？

　　“瞎说。”说着他刚踏入院子的脚步又往外拐着。

　　元龙问道：“那你现在是要去哪？”

　　闻人桑毫不心虚，答：“落了些东西在太子那，我现在去取。”

　　“多要些，穷得我都心疼你。”元龙丝毫没给他留情面，戳破了他为自己寻的遮羞布。

　　“不用你管。”

　　可恶！魔童降世！到底方才是谁觉得这俩魔童可爱的？！！

　　踌躇许久，才离开不久又来叨扰宋池念，尤其是明知他现在或许在处理公务的情况下，饶是他脸皮如此之厚，也得做个心理建设。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知这是太子殿下的寝房吗？没规矩。”身后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

　　他回过头去，瞧见比元龙元凤还小一些的孩子目光如炬，盯着他。闻人桑有点心软软，蹲下身去与少女平视：“你不知我是谁？”

　　“你是何人也不可打扰殿下安眠。”少女奶声奶气道。

　　“噗嗤~”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进来吧。”隔着门框，宋池念的声音有点发闷，落在少女和闻人桑的耳边。

　　少女点点头，讶异般瞧瞧闻人桑的脸，而后转身离去。

　　闻人桑推开门，宋池念正握着卷卷轴，看的仔细，灯光落在他的脸下，给他添了几分柔和。

　　闻人桑道：“嘿，这丫头从前没见过，怪可爱的。”

　　宋池念这才抬头；“嗯，今日买来的，总归少了那么多侍女，添些人口也不显拥挤。”

　　“她叫什么名字？”

　　宋池念挑眉；“不知，若是每个下人的名字我都知晓，那看来我平日也是不干正事。”

　　闻人桑不想接他的话，遂佯装一脸好奇问：“你是不是早就听见我的动静了？”

　　“嗯，你不善掩饰。”

　　“那你怎么不早些喊我进来？”他质问着，手盖住他阅读的卷轴，一份愤怒九分嗔怪，“可让我为难。”

　　宋池念抿唇不答，其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时，他的心上多的是悸动以及那不可言状的期待。

　　真是败给他了。

　　“你来做什么？”宋池念避而不答，反倒追问起他。

　　“呃……”闻人桑顿时呆滞，小心翼翼的探寻他眼底的情绪，但什么都没有，那黝黑深邃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眸子，再没有也容不下其他。“明日我想带着孩子们去逛逛市集，毕竟是外头的孩子，这些日子闷在宫内想必是不好受的。”

　　宋池念点头，完全没意识到他想表达什么：“去吧，小心些，我明日要会见江丞相，不能陪着你了。”

　　“好……”

　　宋池念抬手，轻轻拍开他的，又继续读着卷轴。而闻人桑呆在原地，久久未曾有动作，炽热的视线一直定格在他的脸颊上，令他无法集中精力，才无奈叹气：“我实在是腾不出空来，你若是想要我陪着你，那便延后一天可好？”

　　“不是，我……没有银两。”对于这事还是蛮难以启齿的，他们几乎是成天黏在一块儿，在家不需花销，而陪着宋池念在外头时又是他主动付钱，所以直至此刻宋池念才清楚他兜里掏不出半个子儿。

　　“噗嗤……”

　　能把太子殿下逗得不顾形象的笑也是闻人桑独一份的本事儿，起初还是忍不住，而后干脆放肆的笑着，好半天他擦拭去眼尾的泪水，道：“看来我要养你一辈子了。”

　　“哼。”

　　“下回要多少，去找管家……呃……好像你俩还没打过照面，叫你的丫鬟去钱庄吧，账目都是管家打理，我只定时过目。”

　　“好麻烦。”闻人桑嘀咕着，坐在他的身侧，蛄蛹着撒娇，“你替我去吧？”

　　“不行，若是闲着没事，去跟着管家学学账目，总归你也弄不明白那些蝇营狗苟的杂事，而人缘交际又是你的强项。”宋池念道。

　　“为什么？这管家是谁的人。”闻人桑的脑袋里立马就晃过了那半截落在泥土上的舌头。

　　宋池念扶额，他还真是不解风情。说他愚钝，好似无论在哪，他都能跟人们打成一片的混得如鱼得水。但说他伶俐，在某些事情上，他总是愚笨到需要他亲口点明，才能听懂他藏在其中的爱意：“不是，你多想了。但别的人……就寻常‘嗯……嗯…’都是……”

　　“‘嗯嗯’是什么？”

　　“……”宋池念盯着他，知晓已不必解释，他很快便能体会。

　　果不其然，他一声惊呼，脸上印上夕阳的余辉：“啊！你！太坏了……我会的，但是……”他扑上前，手指在他身上摸索，掏出一个明黄色沉甸甸的钱袋，在空中抛了抛，笑着；“嘿嘿，走了嗷~”

　　“不留下过夜？”

　　“不了不了，明日还要早起怕耽误你瞌睡。”

　　某男完全没意识到除了他，整个太子殿就连猫都不会睡到午后。

　　“闻人桑。”眼见他都推着门要离去了，宋池念突然唤住他。

　　“嗯？怎么了？舍不得我？”闻人桑回头。

　　“明日去街角，去瞧瞧医馆，淮口街，他的院里栽了一棵大柳树，很好寻，打听打听那小老头的为人。”宋池念思来想去，虽然是自己人寻的，但是还是对那老头不太放心，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怕他一生都追悔莫及。

　　“好。”闻人桑点点头，不去追问其间缘由。

　　望着闻人桑离去的背影，宋池念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卷轴。那是方才收到的，来自江丞相。

　　很意外他的回信如此之快。

　　信上废话良多，但大意为——“殿下殿中之事我已明了，但老臣心向圣上，万万不敢信，还请殿下查明缘由，莫要伤了父子和气。至于殿下说的明日小酌，老臣应下，自殿下南江一行，已小半月未见，很是想念。”

　　看着不由得冷哼起来，装模作样。他一向不喜欢江丞相的为人，明明是依附着江白川而生，却又见不得他坐高台，虽明面上俯首称臣，却又让人觉得时刻会起兵造反。

　　虽他自己将要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但他对江丞相的鄙夷丝毫无法掩藏。

　　只是基于处境和形式上的临时结盟罢了，还希望不要有什么意外。

　　若是能随他一道去逛逛市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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