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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旧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坟茔和萧瑟的松林,投向更远的方向。那是洛阳城的方向。
雪幕之下,这座浴血重生的帝都轮廓依稀可见。曾经被血与火反复浸染、被阴谋和倾轧压得死气沉沉的城池,如今在新帝司马衷的锐意革新下,正艰难地撕开沉重的阴霾,透出鲜活的气息。
“新帝……推行新政了。”潘安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陈述,“很艰难,朝中那些老朽……像枯树根,盘根错节,死死扒着旧日的腐土。陛下……他年纪虽轻,手段却硬。裁撤冗官,抑制豪强,疏通漕运……”
他顿了顿,仿佛在脑海中勾勒那副画面:“朱雀大街,如今热闹了。天南海北的商队,驼铃声从早响到晚。粟特人的宝石,波斯的地毯,江南的丝绸,堆得像小山。胡汉杂处,讨价还价的声音……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一丝极淡、近乎虚幻的暖意,极其罕见地掠过他深潭般的眼底,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寂寥覆盖。
“太学里,又有了琅琅书声。前几日,几个年轻学子为‘格物致知’还是‘清谈玄理’争得面红耳赤,就在宫门外……陛下听了,非但没恼,反倒命人赐茶。说……‘道理不辩不明’。”他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瞬间被风吹散,“阿容,你听见了吗?这市井的喧腾,这书声的朝气……这才是洛阳该有的样子。是你……是你以命换来的太平。”
他的指尖再次回到冰冷的石碑上,沿着那深刻的名字缓缓移动,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玄狐裘的厚重皮毛在石碑边缘留下细微的摩擦声。
“我替你守着。”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用尽我残存的力气,替你守着这得来不易的……人间烟火。”
指尖的冰冷触感固执地提醒着现实。那幻觉中温热的脸颊,终究是抓不住的流沙。一股巨大的、迟来了太久的悲怆,如同地底汹涌的暗河,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猛地攫住了他。
“若当年……”喉咙骤然哽住,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撕心裂肺,震得他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不得不死死按住冰冷的石碑才能勉强支撑。好一阵,那撕扯肺腑的咳喘才稍稍平息,他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因呛咳而更加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迟暮的绝望:
“……若当年……我应娶你。”
字字如血,砸在寂静的坟前,砸在漫天风雪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后不远处的松林边缘,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折断声。潘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却并未回头,只是缓缓闭上眼,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脚步声踏着积雪,沙沙地靠近。一个少年沉默地走到墓碑另一侧。他身形挺拔,已初具青年轮廓,裹在厚重的墨色貂裘里,面容沉静,眉眼间依稀可见几分杨容姬的清丽轮廓,却又被一种过早沉淀的冷峻所覆盖,正是桓济。
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动作轻缓地放在碑前,与潘安那壶青梅酒并排。他并未看潘安,只是专注地打开食盒,将几碟精致的糕点——是杨容姬生前偏爱的江南口味——和一盘鲜亮的果子一一摆好。
随后,他屈下单膝,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极其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擦拭着墓碑上不断落下的雪花和冰晶,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沉睡的母亲。
他擦拭着碑上“杨容姬”三字时,手指微微一顿,貂裘宽大的袖口滑落些许,露出一截缠绕在手腕内侧的陈旧金丝,黯淡却坚韧,正是当年滚落血泊中的那截卫皇后断凤钗上的残丝。
潘安的目光掠过桓济擦拭墓碑的手,掠过他沉静的侧脸,最后落在他手腕上那若隐若现的旧金丝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一闪而过。
“济儿很好。”潘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听不出波澜,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剖白只是一场幻梦,“新帝……视若己出。亲自教导读书,处理政务也常带在身边。前些日,陛下问策于诸臣,关于安置北边新附的流民……济儿在殿外侍立,陛下竟特意召他进去,问他的见解。”
他说话间,袖口微微一动,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如同被遗弃的枯叶,悄无声息地从玄狐裘宽大的袖筒中滑落,飘坠在墓碑前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枯草上。纸笺的一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墨色浓重的字迹。
桓济恰好擦拭完毕,直起身。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面,落在了那张纸笺上。少年冷峻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疑惑,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拾起了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展开纸笺的瞬间,他沉稳的动作骤然凝固了。
纸上是几行沉稳却力透纸背的墨字,记录着几味名贵的续命药材。然而,最下方一行略小却更显锋锐的字迹,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入桓济的眼底——
“油尽灯枯,药石难延,恐难撑过今冬。”
桓济捏着纸笺的手指猛地一颤,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钧,几乎要将他压垮。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身旁的潘安。
那张永远苍白、仿佛笼罩着一层冰霜的脸上,此刻竟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惊惶或悲戚,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少年眼中翻涌起巨大的惊涛骇浪——震惊、不信、一种被命运再次愚弄的愤怒,以及……深埋的、被这纸判词骤然掀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朔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卷起地上厚重的积雪,如同白色的巨浪扑向孤零零的坟茔。松林发出狂怒般的嘶吼,天地间霎时一片混沌苍茫。
“咳……咳咳咳……”
潘安的身体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纸鸢,猛地剧烈弓起!比先前猛烈十倍的咳喘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胸腔。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只手死死抠住冰冷的石碑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惨白如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口唇。
一声声压抑到极致、却又无法遏制的闷咳从指缝中迸出,带着生命被强行挤压、碎裂的绝望声响。高大的身躯在狂风暴雪中佝偻、颤抖,玄狐裘的厚重也掩不住那份摇摇欲坠的脆弱。
桓济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搀扶:“潘相!”
咳声骤停。
潘安捂着嘴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移开。掌心之中,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温热的殷红!那血色如此鲜艳,如同新绽的寒梅,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红痕,正落在墓碑冰冷的基座前,与碑上“杨容姬”的名字遥遥相对。
寒风卷着雪沫,狠狠抽打在两人脸上。
潘安缓缓直起身,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沾着血的手垂在身侧,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他并未去看桓济惊痛交加的脸,也仿佛未曾看见自己掌中和雪地上的血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越过了呜咽的松林,越过了漫天狂舞的风雪,固执地投向洛阳城的方向,投向那片他口中刚刚描绘过的、喧腾而充满生机的城池轮廓。
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鬓边几缕被风吹散的黑发,已悄然染上了霜雪的痕迹。然而,他那沾着血的唇边,却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虚幻的弧度。
“……春天,”他喃喃着,声音被风吹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笃定的暖意,穿透了凛冽的寒风,轻轻落在冰冷的墓碑上,也落在桓济凝滞的心头,“就要来了。”
——
“……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也。少有才名,美姿仪。弱冠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泰始中,武帝躬耕藉田,岳作赋以美其事,才藻清丽,为时所重。然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构愍怀太子文,为世所讥。”
“惠帝初,贾后专权,岳预诛杨骏、卫瓘等,迁给事黄门侍郎。时赵王伦篡逆,孙秀用事。秀素与岳有隙,及得志,遂诬岳及石崇、欧阳建等谋奉淮南王允为乱,诛之,夷三族。岳将就刑,与母别曰:“负阿母!”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邪?”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崇《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岳母及兄侍御史释、弟燕令豹、司徒掾据、据弟诜,兄弟之子,己出之女,无长幼一时被害,唯释子伯武逃难得免。而豹女与其母相抱号呼不可解,会诏原之。”
“……容姬乃怀利刃,□□药,匿身于宫禁,伺机行刺。事败,力战不屈,毙敌数人,终以身殉,血溅金殿。其忠烈刚毅,震动朝野。新帝(惠帝复位)感其忠义,追封“忠义夫人”,以亲王礼厚葬。遗孤桓济,帝悯其孤忠,抚于宫中,视同己出。济后为名将,镇守北疆,以功封侯。”
“史臣曰:潘岳文藻华茂,下笔琳琅,然其行止,实负清流。阿附权贵,望尘而拜,构陷储君,终罹大辟。虽才情冠世,而德操有亏,君子惜之。至若杨氏容姬,一介孤女,忍辱负重,临危授命,血溅丹墀,其烈足以贯金石,动天地。然考其生平,与潘岳实鲜交集。或有市井传言,附会枯井旧事,谓二人有青梅之谊,甚或私情,此皆野史妄言,不足为信。岳为贾氏腹心,杨氏乃忠烈遗孤,道不同不相为谋,况岳性趋利避害,焉能涉此灭族之险?杨氏刺奸,纯出孤忠,与潘岳实无涉也。后世览史者,当明辨之。”
——
后世·洛阳·某茶肆
“……所以说啊,这潘安仁,文章写得是真好,那《秋兴赋》、《闲居赋》,啧啧,读起来真是口齿噙香!可这人品嘛……”茶博士拎着长嘴铜壶,麻利地给几位茶客续上热水,嘴里也没闲着,“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给贾谧那等权阉望尘而拜!构陷太子!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连累满门,也是报应!”
一个穿着半旧儒衫、像是太学生的青年皱着眉接口:“话虽如此,可他临刑前那句‘负阿母’,闻者莫不心酸。才情绝世,却落得如此下场,总叫人……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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