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一见的白斑雪蝉（虫族）

　　他依旧面无表情，既没有因为不断被跟踪、被诱哄、被强拐而烦躁，也没有因为掉了一块肉而痛苦。

　　这样不在乎的样子就好像这样的遭遇与他无关。他在想什么，他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虫吗？这样的疑惑，根本就数不清。

　　树叶飘飘掉落，落在余晖照拂的地面上。能感受到的只有灭灭维维在雀跃，为看见雷欧而雀跃，也为自己能够挣开两只强壮雌虫的钳制而雀跃。

　　雷欧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灭灭维维的脸上，长久的，好像一切都是虚无，眼前只有这张脸存在。
　　＊
　　回溯结束。

　　“原来是这个时候受伤的吗……”

　　塞西拉趴在玻璃窗上，恍惚地喃喃道。

　　“观乐山！他是爷爷同雄父异雌父的雌兄弟，我和涞浦卡的舅爷爷！”

　　文瑞恩惊讶，涞浦卡补充：“他还是雄保会前副会长！不过前年去世了，不然就能问问他灭灭维维的一些事了……”

　　“布里维里，你们不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吗？”

　　唐珈转身问他们，西格里芬坐在沙发上，裴叹驹蹲在他身边给他喂水果，阿爱荷给他捏腿，懒洋洋地说：“《巡回刑事》里卫煤那个案子罪魁祸首的原型。”

　　“他认识灭灭维维，可惜，还在牢里蹲着呢，没判死刑，二十年的无期徒刑才开了个头。”

　　西格里芬在脑中嘀嘀咕咕，想灭灭维维认识得都是什么虫，没一个好家伙，他在搞什么东西。

　　是因为没法迅速适应不断跳跃的时间线的原因吗？感觉灭灭维维格格不入的样子过于显眼了。西格里芬觉得这很不妙。

　　“灭灭维维阁下……他是不是没办法理解发生在他周围的事情啊，他好像……也听不懂别虫说的话。”

　　瑰拉沉思，他想这件事想了很久，灭灭维维的脑子大部分时间都不太清醒，浑浑噩噩，喜欢发呆，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
　　[新历2006年7月25日·雷欧]

　　黑暗中光线透进来，眼皮睁开，淡蓝色的天花板出现在眼前。

　　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屏幕外，闷闷的，像命不久矣。

　　视角转动，侧看向床边，灭灭维维坐在那里。他握住雷欧的手，静静地注视雷欧。

　　[怎么会这样……7月23日雷欧被打进医院……]

　　[这些资料的视角是围绕着你来记录的，我找不到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

　　46489苦恼的声音回响在灭灭维维的脑海里，灭灭维维一动不动，文字汇成海冲刷他的大脑。

　　灭灭维维坐在床边，鸟鸣混进风中飘向耳边，他猛然抬头，呼吸凝滞，瞳孔放大，指尖的颤抖沿着脊椎攀爬至后脑。

　　过去的一字一句在眼前炸裂：新历2000年林中的太阳雨，2002年碳酸饮料摇晃出的气泡，2005年落在手心的泪滴……

　　过往的记录在脑海中高速闪回，文字交错响起展现出的声音与色彩重叠交错，时空仿佛被浓缩成一点又迅速爆炸。

　　他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六年的情感爆发，如洪水般倾泻，冲得他大脑一片苍白。

　　[好奇怪哦……真要算的话，我只见过雷欧四次，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有点……]

　　“叫它们进来玩吧，我们偷偷的。”

　　灭灭维维还在纠结自己溃堤的情感，雷欧以为他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伙伴叫进病房里。

　　灭灭维维摇摇头又点点头，紧紧抓住雷欧的手，向来只干两件事的大脑陷入混乱，这种未曾有过的状况让他手足无措。

　　三只鸟得到雷欧的首肯，扑着翅膀飞了过来。漆黑的乌鸦站在病床的护栏上，歪头用暗红色的眼睛盯住雷欧。

　　缺了一只脚的红绿金刚鹦鹉落在灭灭维维的大腿上；玉带海雕背对他们站在窗沿上，梳理羽毛。

　　灭灭维维的思绪陷入混乱，脸上一片空白。看着他，雷欧心里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哀，他想黄昏已经靠岸了，太迟了，一切都来不及。

　　他还没教会灭灭维维如何思考、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还没告诉他不要再尝试理解这一切。

　　他不知道灭灭维维是怎样成长到现在，只知道他搅乱了灭灭维维数年的生存方式。

　　灭灭维维向来胡思乱想的脑袋，开始思考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虫和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这只虫灵魂终日飘荡、永无安处，现在竟然要摇摇晃晃地落在这片大地上。

　　不应该、这是不应该的……雷欧心里喃喃，酝酿出一份巨大的悲怮，眼眶却流不出几行泪水。

　　[……灭灭维维，他好像要死了……]

　　[我知道、我……脑袋不舒服……真是太奇怪了……我、我……]

　　[不要想了，你跟着我念好不好……]

　　[我爱你。]

　　“我爱你。”

　　[谢谢你。]

　　“谢谢你。”

　　[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

　　[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

　　46389和灭灭维维同时发愣，雷欧嘴里说出的发音语调和46389说得一模一样。

　　灭灭维维听得懂，简单的语句他听得懂一点。所以他喉咙发紧，却发不出声音；眼眶发热，却流不出一滴泪。

　　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能双手攀附在雷欧的手臂上，俯身，耳朵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蓝色格纹被，听心脏鼓动、血液流动的声音。

　　“雷雷咳……不要咳、咳、在这里，回到你的家去……”

　　“你不要理解咳、咳咳、这一切……一定咳、要想明白咳咳咳！”

　　鹦鹉窝在他的腿上，一边是中型鸟类过高的体温，一边是空气里游荡的余温，温度熏得他头脑更昏沉。

　　“……雷欧。”

　　雷欧瞪大双眼，猛烈咳嗽，胸腔剧烈起伏，连带着被子一起震动。这是灭灭维维第一次开口，叫出完整的名字。

　　雷欧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说话了，可灭灭维维开口了。将死之虫的内心生出无限的眷恋和悲伤，他想灭灭维维会说话，这到底是令他高兴，还是伤心呢？

　　雷欧的意识模糊，胸腔的起伏缓缓平复下来。仪器长嘀一声，他不再咳嗽，也不再呼吸。

　　灭灭维维怔愣，怅然若失。他想起地球上，这个时间段，南法被馥郁柑橘香浸润，而他被压抑了六年的浓烈情感浸润。

　　他还没搞懂这些感情为什么这么浓郁，给予这份情感最主要的虫就已死去。留下不明所以的话语，叫他这辈子都要不断回想这一天。

　　雷欧一直没有闭上眼，灭灭维维伸手想要阖上他的眼帘，指尖却停在他的下眼睑处。

　　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缩，握拳，像是在抓什么。灭灭维维满脸茫然无措，抓不住，他想他没有抓住雷欧的泪水，尽管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
　　＊
　　观察室里寂静无声，记忆芯片时间的跨度以年为单位，每段记忆并不连贯，他们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记忆回溯装置不仅是在刺激灭灭维维的脑神经，也将他虫有关灭灭维维的过往记忆公开。

　　不能感受到灭灭维维的心情是怎样的，却能通过芯片持有者的视角，看见他、感受他。

　　雷欧视角下的灭灭维维是如此的可怜可爱，所以他们也就看见可怜可爱的灭灭维维。

　　“……放编号为BLWL0911的芯片吧。”

　　观察室内的虫都没有说话，西格里芬示意医护虫更换芯片。
　　＊
　　[新历2003年9月11日·布里维里]

　　视角晃动，熟悉的建筑出现在眼前——永溪路中学。

　　“你家虫崽今年该上初中了吧。”

　　布里维里开口询问，跟在他身边的虫点头哈腰。

　　“是、是。”

　　“时间过得还真快呀，叶经理，你的能力很好，怎么不想着离开这个小地方，去更大的舞台发展。”

　　叶经理背又有点弯，他擦着额角的冷汗，僵硬地笑着：“这不是、这不是虫崽子上初三了嘛，关键节点，不方便换地方……看他考得到哪个高中，能考出去我也就能出去了。”

　　叶经理的腰一直弯着，布里维里的视线渐渐从叶经理的身上看向更远处。

　　远处的虫群里走出一只雄虫崽，枯草色发色，灰白肤色。

　　“大老板，您这视察工作本来就辛苦，还麻烦您陪我跑一趟来接虫崽子……”

　　布里维里视线里的雄虫崽脚一蹬，径直冲向街对面。

　　街对面有只中年雄虫当街打雌虫，街上的虫见怪不怪。布里维里看得不爽，但这种事太平常，稀疏平常到都没有虫想围观阻止。

　　那只颜色浅淡的雄虫崽没有背书包，穿着校服，动作大开大合到嚣张的地步，他飞踢，一脚踹在中年雄虫的侧腰上。

　　雄虫崽体格不大，看上去很瘦削，没想到一脚飞踢竟然踹开了那只中年雄虫。

　　[哦嚯嚯，都是雄虫，凭什么他敢当街打虫！欧啦欧啦踹他灭灭维维！！]

　　灭灭维维没吭声，表情阴郁，目光沉沉。他还沉浸在上一个场景里，雷欧睁着眼睛死在病床上，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见过雷欧四次，雷欧却和他相处了六年。六年的情感被压缩成文字，雷欧对他的感情像海底的火山，沉默不语却热烈澎湃。

　　灭灭维维想这难道是对他狎弄时间的报应吗？他对雷欧的情感不作回应，所以要雷欧死后才叫他体会这份情感。

　　心中的不解找不到答案，郁闷也得不到疏解。

　　中年雄虫抬头，指着灭灭维维张口就想骂他，却被他阴郁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雄虫打雌虫常见，但雄虫打雄虫可不常见。布里维里感兴趣地走上前，叶经理一愣，扭头看看校门，咬牙，给他的虫崽发了个消息，跟在布里维里身后。

　　灭灭维维没心情理躺在地上的中年雄虫，他上前几步蹲在被打的雌虫前。

　　雌虫下意识捏住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衣袖，在灭灭维维的视线下难堪地咬唇。

　　灭灭维维没有看向他的右手，他的视线落在雌虫青青紫紫的脸上。无声叹气，站起来又踹了中年雄虫一脚，刚爬起来还没站稳的雄虫又跌了下去。

　　“靠，神经病吗？！”

　　灭灭维维心情不好，眉眼恹恹。他的个子比起一般雄虫来说要高一点，眼前这只中年雄虫虽然比他高，但估摸着也只有158左右。

　　“你这个该死的虫崽子，进监狱去吧！！”

　　灭灭维维无所谓，早在他打他的雄虫同学那天，他就明白，雄虫这个身份，某种意义上卡bug了。

　　围观的虫群里发出几声嗤笑，叶经理尽力隔开周围虫和布里维里。他听见布里维里嗤笑，两眼一翻差点倒下，拿出手帕不停地擦汗。

　　叶经理暗暗祈求，布里维里这个祖宗可千万别闹事啊。

　　中年雄虫也听见嗤笑声和嘀嘀咕咕声，脸涨得通红，爬起来想甩灭灭维维几耳光，但被灭灭维维反手抓住手腕，又给踹了一脚。

　　灭灭维维推开他，脸还稚嫩，但面无表情显得冷凶冷凶的。

　　“算了吧，你回家去吧……”

　　“就是就是，连只虫崽子都打不过，也就敢打打雌虫了……”

　　“对啊，别在这丢脸了……”

　　中年雄虫气得浑身发抖，但看着灭灭维维漠然的表情，又不敢再去惹他。他愤愤地转身，边疾走边嚷嚷：“笑个屁你们这群雌虫，活该被我们看不上！”

　　灭灭维维还是听不懂虫族语，周围的虫对着他讲什么他也懒得理，走到雌虫面前，弯腰，不自觉地将手贴在他的脸上。

　　虫群噤声，又传出几声唏嘘。

　　[卡德加这时候看着挺年轻的，怎么我第一次见他那会瞧着那么憔悴，都像老虫头了。]

　　[咦，他是卡德加！？棉花厂里那只虫！]

　　灭灭维维出神，和46389东扯西扯。卡德加抬头瞥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张嘴：“您在为我难过吗？请不要……伤心。”

　　灭灭维维歪头，站直收手，扶起卡德加。虫群自发地散去，布里维里的身形现出来，灭灭维维对上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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