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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人
孟佰不记得自己到底是睡过去的还是昏过去的。
或许是睡眠亏空得太厉害,几乎闭上眼睛就沉入了意识深渊,逃过了一次失眠,甚至连做噩梦的精力都没了。
他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刺醒,一睁眼看见豁亮的天光,昏昏惑惑迷糊半晌,才反应过来。
睡过头了。
孟佰起身下床,脚落在地上,有种踩不到实处的感觉,浑身轻飘飘的。
他扶着脑袋起身,拉开门往外走,去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勉强清醒过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连着三个未接电话,钱主任打来的。
他一边回拨过去,一边往屋里走。
忙音响了几遍,对面传来一声“喂”。
孟佰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去药厂,一出声,嗓子哑得像生吞了个钢丝球,血呲呼啦地疼。
他眉头紧蹙,咳了几声,堪堪把话说清楚:“主任,对不起啊,我今天起晚了,得晚点过去了。”
“你自己没事儿吧?”
“嗯?”孟佰一恍神,没听懂这话的用意,如实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我今天才知道,季平生离职了是不是?”钱主任道,“这是你俩商量好的结果,还是副厂长的意思?”
“不是,是他自己决定的。”睡的这一觉像打了针麻醉剂,知觉钝了。孟佰听到这个名字,竟没什么感觉。
钱主任:“这样啊……那你下午能来药厂吗?”
孟佰将手机拿下来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将近十一点,是来得及的。
“能来。”
钱主任那边隔了一会儿没什么回音,他以为对方要问的都问完了,就想挂断电话,刚准备招呼一声,钱主任又开了口。
“你这次迟到也迟得不太是时候,叫人撞见又免不了瞎猜。要不这样,我有个侄女今天刚好有空,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我牵线,你们年轻人认识认识,下午你就不用来了,明天要是有人问,你就说去相亲了,怎么样?”
“这……”孟佰本能抗拒,但是又不好直接拒绝。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怎么能拿个陌生姑娘替自己挡枪?
“我知道这有点突然,但你别有压力,就是见个面,要是彼此没感觉,当交个朋友就行。”钱主任似乎是感觉出他的犹豫,又补充说,“我这是为了你好。”
他考虑得周全,这是个一举两得的方法,既能不让人疑心自己迟到的原因,又能无形中打消谣言。孟佰抓着电话的手紧了紧:“……行。”
对方看不上他是最好的,大不了请对方吃顿饭,再找个无伤大雅的理由婉拒掉。
“好,那我晚点把地址短信发给你。”钱主任笑起来,“我那侄女还是挺不错的,就是老大不小了还没找对象。”
孟佰没心思跟他多聊,简单搪塞几句就挂了电话。
柜子上有面镜子,他站在前面,看着里面的自己。脸色白得像张受潮的纸,眼神空洞,眼下一片乌青,头发也乱糟糟的。
他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将自己收拾一番,好歹看起来不像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
钱主任没多久就发来了短信,下午五点,地点在一家餐馆,离他住的地方有点远。女孩的名字叫余之乐。
孟佰略感疑惑,钱主任电话里说那姑娘是自己的侄女,按理说也该姓钱,怎么是姓余?难道不是亲侄女?他没想太多,为避免让别人等自己,提前一个小时就出了门。
公交车上颠簸半个多小时,才到短信里说的那家饭店。他抬头看了眼店面装潢,抬脚走进去。
前台一个漂亮姑娘笑着招呼他:“请问有预约吗?”
“我约了人,叫余之乐。”孟佰道。
前台业务熟练地找到预约记录,温声道:“余女士预约了8号桌,往里走左边靠窗,注意看一下桌子上的号码牌。”
孟佰淡淡点头,径自走去里面,找到八号桌坐下。
这是张双人桌,挨着窗户,窗外正对着人工湖。时近黄昏,落日余晖映入湖面,明明灭灭闪着金灿灿的光。湖边柳树慢悠悠地晃,树底下几个老头在打牌。
余之乐晚了几分钟才到,烫一头波浪卷发,穿一件牛仔蓝连衣裙,臂弯挎一个小包。
她径直向孟佰走来,在他对面坐下,还未开口,便先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
“你就是孟佰?钱叔那儿的员工?”
孟佰听着这熟悉的语气,恍惚还以为来了个女版的齐小满。
他客气地点头,微笑着道:“我是,你是叫余之乐对吧?”
“嗯,没错。”余之乐顺手拿起桌上的菜单,招招手让服务员过来。
孟佰见她这样反倒放松下来,只管当个任务随便聊聊天,吃完这顿饭大概就没后续了。
于是他微微向后仰身,靠在椅背上。
余之乐好像对这家店相当熟悉,干脆利落地点了几道菜,才抬眼看他:“你有什么想吃的?”
“我都行,”孟佰说,“你点吧。”
余之乐也没跟他客套,直接对服务员道:“那就先上这些。”
服务员收了菜单离开,她的注意力终于回到孟佰身上,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一副上位者姿态,丝毫没有初见陌生人的怯意。
“先跟我说说你的情况吧。”
孟佰笑了一下:“我目前25岁,本科毕业,住在药厂家属院,存款不多,也没买房。农村出身,家里父母都是农民,有个姐姐已经结婚了。”
他和盘托出,因为没顾忌,所以也用不着回避什么。
余之乐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听他说完就自我介绍:“我比你大点,今年26,也是本科毕业,就住在这附近,独生女,目前家里有两套房,这里一套,首都一套。”
孟佰眼睛微微睁大了,起初他只以为对方是个和自己条件相当的姑娘,看到见面地点后又觉得对方大概经济上没什么烦恼。但听完她的介绍,不禁奇怪为什么条件这么好的姑娘,钱主任要介绍给他认识——两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是两个他加起来,也明摆着配不上。
“你这么好的家庭条件,我想我们最多也只能交个朋友了。”孟佰说,这刚好合了他的意。
“你不用急着打退堂鼓,”余之乐说,“我找对象不看别的,就三点。第一,长得要好看,要顺我的眼;第二,性格要好,会说话会来事,能哄我开心;第三,接受入赘,婚后跟我父母住一起,孩子跟我姓。”
她笑了笑:“我最不缺的就是钱,经济条件什么样都无所谓。”
孟佰看着他,慢慢打消了女版齐小满的评价。同样是傲,眼前这位却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怎么样?孟先生。”余之乐将碎发捋到耳后,“你的脸我是挺满意的,性格还有待考察,这第三点你有什么想法?”
孟佰自然是没有任何想法,他礼貌地回以微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们不如先聊点别的。”
服务员端着餐盘来上菜。
“聊什么?”余之乐向后坐,防止油汁溅到身上。
“我觉得你的名字就挺有意思的,”孟佰说着帮忙将盘子挪到合适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不错。”余之乐道,“是这个意思。”
“那这名字是取得真不错。”孟佰笑道。
余之乐拿起筷子,先夹了一道菜到碗里:“你呢?你的名字有什么出处吗?”
“惭愧,我父母没读过书,不太能取这么有文化内涵的名字。”孟佰眉眼一弯,始终挂着隔了段距离的笑,“我姐姐名字叫孟仟,我是跟在她后面取的。”
“或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呢。”余之乐用筷子压开清蒸鱼肚子上的肉,剜了一块放碗里,“孟有初始开端之意,佰能代表圆满富足,合在一起,可以引申为最初的圆满。听着简单,其实别有深意。”
孟佰微怔,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解析自己的名字,登时有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他谦和地一笑:“你是学文学的吗?”
“是啊。”
“原来如此。”
“没什么好惊讶的,多看几本书都能讲个一二三出来。”余之乐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水:“其实我还挺好奇,农村——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真像乡土文学作品里写的那样?封闭守旧?质朴坚韧?”
孟佰思索片刻,回道:“是,也不是。”
他语速放缓,脑海里已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孟庄村的模样。
“有连片成群的砖瓦房,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也有一辈子没走出那里的人。”他顿了顿,又讲,“说怕是说不明白,有机会,你可以亲自去看看。”
余之乐无声一笑,未置可否,只问:“那你在省城也待了好几年了,依你来看,这里和你的家乡,哪个更好?”
“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坏吧。”孟佰认真道,“其实没有比较的标准,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就会有不同的想法。”
“那你呢?”
孟佰一愣。
余之乐一只手托着腮,笑意盈然地看着他:“你追求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观点?”
“我追求的……”孟佰呢喃低语,短暂陷入沉思。
很多人其实一生都未必有选择追求什么的机会,比如他的父母,几十年人生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当年他也曾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个机会,但现在有了,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或者说,他有资格得到什么。
“我追求的,就是安安稳稳的生活。”孟佰张了下唇,“在哪里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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