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灯映月

　　宁尘清感觉到今天的温居明有些奇怪，似乎不是很乐意和他做的饭待在一起。他皱了皱眉，也没再说什么，虽然他还是觉得自己做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这第二次的汤他也尝过，明显感觉做的比第一次好，味道融合得更浓郁了，或许是温居明不太适应?算了，那就随他吧。

　　他继续侧对着门口，翻看自己面前的古菜谱，上面的记载让他有一种回到很久前那个他点着灯认认真真记录的夜晚的恍惚感。

　　直到眼角扫到门口有一丝动静，他回过神来，温居明回来了？于是他侧过头去看，却发现不是温居明，是周长老的信使。

　　一只雾做的鸽子，拖着缭绕的雾痕飞进来，在他面前瞬间散成一团，在这一团雾气的衬托下，一条条金丝浮现构成了字迹:“要事，速来誓明台。”

　　宁尘清心里一紧，一下子狠狠皱起了眉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其他长老传来的可以被称为“要事”的讯息了，似乎自从那个尸妖的出现之后，这天下的和平稳定就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裂开了几道裂纹。

　　温居明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扶着树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股子翻江倒海的苦味终于是有所缓解了。他开始苦恼到底要不要回去，继续面对剩下的大半碗汤，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提着剑回去了，不然呢？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总不能在这里磨蹭到半夜吧？

　　只是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居然萌生出了当时快要走进学堂时迸发的那种奢望来:能不能有什么事突然出现，把我从接下来要吃的苦里解脱出去?

　　还真有。

　　温居明走进屋里，看见宁尘清不在的时候，突然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老天的宠儿，真的叫天天应，叫地地灵，真的有什么事把宁尘清支走了。

　　他脸上的笑容真是藏都藏不住，他靠近桌子，半空中突然浮现金丝开始编织文字:有要事离开，不知何时能归。字迹很快变淡变散消失于半空。

　　而他看见宁尘清在那碗汤边上放了一块饼，抱着最后试一次的态度，拿起来啃了一口，然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三次。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处理掉这一碗汤和一块饼，还不会伤到回来的宁尘清，他苦恼地扫了一眼，很快想到办法:拿远一点埋了，他回来就说自己吃完了。

　　有办法就开始做，于是他把剑随手往屋里一搁，左手端碗右手拿饼，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这里应该够远了吧，感觉都到半山腰了。跑了半天后，温居明扫了一眼周围，林木深邃，枝干层层叠叠，是个埋东西的好地方，他想到。

　　冬天的土又冷又硬，他挖了半天才挖出个小坑，勉勉强强把饼扔进去，汤一浇，土一盖，站起身来大松一口气，这食材能被宁尘清做这么难吃也真是死后还有一劫，现在被他埋了也算是得到个善终，他自我安慰般地想到。

　　而周围茂密的林木带来了另一个坏处，就是等他做完了一切，才注意到远处一棵巨大的树木后面有一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

　　他意识到自己“严丝合缝”的计划几乎被那只小野鸡全程目睹。

　　野鸡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刚要扭头连飞带跑地逃，没几步就感觉身后有黑影压过来，突然被一只手一把按在地上。

　　“小家伙，”它听到一个用无比慈祥温柔的语调说话的声音，“你看见了什么？”

　　“我我我，我看见……我看见你把大王给你做的饭……埋埋埋……埋了。”

　　“哦，这话可只能说一遍，”温居明的声音愈发温柔，“以后无论是谁这么问，可都不能再这么说了哦。”

　　“你你你，你先放开，你再不放开，我，我去找大王告你的状!”

　　“小家伙，你现在可见不着你的大王，不过要是你打算告我的状，那我把你端过去见你的大王，怎么样？”

　　“毕竟，”野鸡感觉温居明的声音突然贴的很近，“烤野鸡可比他做的饭香多了。”

　　宁尘清踏上誓明台最后一级台阶时，便觉得气氛不对。长老们都来了，不过谁也不说话，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地低头思考，宁尘清的到来也没有把他们从愁思里拉出来，大家继续一动不动地站着。

　　“看来事态不简单，能否有人跟我说一说，是不是关乎尸妖的，查出来什么了？”宁尘清很敏锐，他几乎猜到了大半。

　　站在角落里的周长老微微叹了口气，开口告诉他，“查出来了，尸妖生前是我们御道盟下的散行弟子。”

　　散行弟子，其实就是外门弟子，拜入御道盟后由掌事统一管理，练一些基本功，等基本功扎实了再教一些不算很难的术法。有时候有些长老会从他们当中挑一些天姿聪颖或者有眼缘的成为内门弟子，教授他们真正的本领。

　　而宁尘清从入了御道盟以来就没有收过徒弟，所以也不会去散行弟子那里挑人，也难怪没认出来尸妖。不过从他当时有能拆了设下的阵法的本事来看，宁尘清也不会觉得他会和御道盟毫无关系。

　　这么一想，似乎很多宁尘清心里觉得奇怪的细节就迎刃而解了。

　　那个尸妖在听到他的名字时似乎很震惊，显然知道他是谁。按理来说他不喜张扬，入了御道盟之后虽然一路高升但同时也十分低调，盟内大多数弟子可能都没听过他的名字，而那个尸妖那么熟悉他，想必当年在盟内也没少打听这些事。

　　而现在，宁尘清终于明白从刚才以来就一直沉默且怪异的氛围是为什么了:尸妖是御道盟的弟子，他身上那道符又是仿了御道盟符箓的制式，而且非常精妙无法被追查，同时成为尸妖的办法几乎就只有他们这些长老级别的才有资格知道，一切的线索都在指向一个可能——那个尸妖是得了他们这些长老中的人的指点。

　　但是宁尘清不这么觉得，他开口说道，“我想大家心里都几乎认定了是我们当中有人泄露了化成尸妖的秘密，但是这一切所谓的线索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一个能定死了这种可能性。”

　　“比如是御道盟的弟子并不代表他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来自御道盟，仿照御道盟的符箓制式画符也并非难事，毕竟御道盟符箓的制式是有规律可循的，当年我还未入御道盟，就通过比较初级的那些符箓制式推出来过高级符箓制式，而御道盟内化作尸妖的办法确实只有长老们知道，但是盟外呢？盟外并非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总有一些不起眼的存在，悄悄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现在的这一切，更像是一个精心的布局，因为它充斥着一大堆极易引导到我们身上的“线索”的同时又没有任何一个是决定性的，倒像是幕后有人就希望看着我们互相怀疑，开始分散力量对付彼此。”

　　“宁长老，您这一番话听着像极了狡辩，您要知道这个散行弟子在成为尸妖之前是有预兆的，我们去问了其他的散行弟子，其中认识他的几乎每一个都跟我们说这个人是一个非常极端又无比自负的狂徒，有一种想尽一切办法要变得更强的执念。”

　　“所以是他而不是其他弟子被选中了，如果不是御道盟内的人，挑选起“猎物”来能这么精准吗？恐怕刚想要给弟子提供化尸妖的邪修之法，就被心怀正义的弟子报给了其他长老。”周长老开口反驳宁尘清。

　　宁尘清沉默了，他确实很难去反驳为什么这个幕后黑手挑选起“猎物”能如此精准，还是说他真的只是恰好遇上了这么个人?

　　“所以，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或者说，除了宁长老您以外，都觉得我们当中必然有至少一个人，是尸妖一事的罪魁祸首。”周长老这次态度非常冷硬，而且除了他没有其他任何长老吭声，显然他们都是认可他的。

　　“那由谁来查，既然大家都觉得我们当中就存在幕后黑手的话，岂不是没有人能查吗？但是若御道盟指望不上，尸妖这么大的事，这世间还有谁能指望得上?”宁尘清没好气地问他们。

　　依然没有一个人回答。

　　宁尘清在所有人的沉默里逐渐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是罪魁祸首的那些人分不清其他人是不是，所以他们会自己查，而真正做了这个事的人呢，肯定不希望和其他人一起行动被发现破绽，更愿意自己一个人悄悄在查的过程中抹掉不慎留下的破绽，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人的话。

　　而宁尘清，始终不相信真的是他们当中的人所为，一是由于这些线索布置得太过精巧，二是他觉得真是御道盟长老所为的话实在太过愚蠢——毕竟如果是他想要教授化尸妖之法还不希望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开和御道盟的关联，让别人一点怀疑到他头上的可能性都没有，不会这么“漏洞百出”的。

　　所以结果就是，十三位长老，各查各的。

　　宁尘清是第一个离开誓明台的，走下台阶一段距离后，他突然回过头来望着誓明台，恰好钟声响起，绵长悠远的钟声下，浓雾间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誓明台上来回走动。

　　很多年后宁尘清才意识到，这场尸妖带来的祸患比他想象的要深远得多，它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阂，虽然隔阂一直都在，但是从这一次开始，它一路狂奔着朝嫌隙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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