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

　　赵佩鸣勒马，远远地向府里张望，一切风平浪静，只有家仆在院里清扫，看那装束，是一起长大的空空儿，他还是瘦高的身材，总爱扎一条小辫，腰间还佩着心爱姑娘给的香囊。院里的枣树仍旧是撑开一张天幕，看着看着，脖颈间竟生出几分虫咬的刺痛感。爹应在里屋歇着，这些日子自己已让爹在朝廷上丢了不少面子，打是肯定免不了的，想到这，赵佩鸣又离大门近了些，府邸坐落偏僻，在皇宫西侧，仅有一条大道通门，回音极大。家仆听到动静，按住胯间刀悄声向门口逼近。

　　“空空儿，是我。”赵佩鸣小声道。

　　家仆一听，直从门里蹦出来，丢下扫帚牵住马，脸上又惊又喜：“四爷！我以为你要出去避风头，没想到真回来了！”

　　“我回来，是带个好消息。”赵佩鸣翻身下马，绕开正门，跃上树，踩着那块磨得光滑的砖进了侧院。

　　空空儿忙将马栓了跑去找人，待找到自家公子时，他正大摇大摆在里屋喝茶。“哎呦，我说公子啊，既然是好消息，就大大方方走正门啊！”

　　赵佩鸣招呼他过去，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空空儿没等听完就弹开，惊声道：“公子啊，你这是打算给咱家‘断后’了啊！不行，我空空儿第一个不同意！”

　　“嘘！你知道那是谁么？是江叔他儿子！”

　　“江公子？！”空空儿吓得跌在地上，“四爷，你不是闹笑儿的吧，国相大人的儿子怎么……呃……怎么……”

　　“怎么什么！”赵佩鸣下意识去扶他，“我们两家门当户对，彼此交好，这样不是锦上添花么。”

　　空空儿忍俊不禁：“公子，挨打要成双份儿啦。”说完这话，他便脚底抹油溜出门外。心里还暗想，前些日子老爷见了江公子，不知道宝贝成什么了，每日都要亲自会面，做什么也要带在身边，底下人都讨论说自家公子都没这待遇。若老爷知道这事，自己……还是搭上性命去替公子求情吧。

　　赵佩鸣换上常服，将头发用母亲赐的簪子束好，这桃木簪不曾褪色，只有汗水浸过留下的深色痕迹，赵佩鸣本是中元那日生，母亲拿这簪子给他压邪。他拿药敷住伤口，将能遮的都遮了，这才去大堂面见赵宸。

　　赵宸从一开始就听出动静，知道这孩子回来了。他眉头皱得紧，手中戒尺也捏紧，可一想，这孩子已长大成人，说什么也不能再真打了。空空儿就站在旁边，眼睛不时瞟瞟戒尺，丈量一下长短，又时刻准备挡在前面，身上竟有些挨打的幻痛。另有一人守在王氏身旁。

　　待赵佩鸣走近了，赵宸见他晒黑了不少，颈侧和手背上的疤痕若隐若现，又见这孩子眼神坚定恳切，姿态挺拔，总也有些感慨——终于是个大小伙子了。王氏忍着咳嗽，将腰板直了直，颇慈爱地看着爱子。

　　“太公太母在上，不孝子赵佩鸣征战五月，赖祖宗之灵，得返膝下。特向爹娘叩首请安。家中诸事，万望阿爹阿娘训示。”赵佩鸣照例行军礼，见母亲病情好转，心中宽慰不少。

　　“此番征战兵力有限，为父明晓。一路劳顿，且先休息吧。”赵宸放下尺，抿一口茶。空空儿见状面露喜色，下台去扶赵佩鸣。

　　“娘，您仍在病中不宜久坐，早些歇息要紧。”赵佩鸣说罢，与空空儿一同退出大堂。

　　“四爷，怎么样，这些日子在北边儿不好受吧，我听说那边儿可是茫茫草原哪！”空空儿好奇道。

　　赵佩鸣瞟了他一眼：“九死一生。他们养鹰做奇袭战，我们本就是千敌万的不利境地，还遭他们算了一把，最后我与晓兄他们散了，往横刀山和大队汇合，这才又安定了。”

　　“听说四爷得了舆图？好生厉害！”空空儿两眼放光，一面拨开帘子。

　　赵佩鸣低头进屋：“我被他们俘了。趁他们喝酒庆功时偷的。”

　　“保命要紧啊，要我说，走为上计啊！何必犯这个险呢！”

　　“若我真跑了，要我命的就是朝廷。”

　　空空儿若有所思：“……那然后呢？”

　　赵佩鸣忽然来了劲：“你猜什么？还记得江叔有匹汗血马么？”

　　“是那黄白相间的？我知道！”

　　“那匹马救了我。”赵佩鸣语毕，看向窗外。风轻轻吹动檐铃，混着叶与泥土的清香向窗子里探。

　　空空儿瞪大双眼，大抵也懂了为何自家公子会对江珩如此念念不忘了——这些月里收到的家书寥寥，但封封都提及江珩，或许老爷动摇也是因为这个，冥冥之中，可能他们是互相成就。想到这，空空儿嘴角浮现一抹怪笑。

　　赵佩鸣看他许久不发言，将视线移回其身上，发现这人表情不对，便轻咳一声。

　　空空儿立刻坐直身子，半晌又急忙起来端茶倒水：“对了，江公子现封为提举，或许合兵一事可以托他进谏，只是二位朝堂相遇若暴露太多，那个庆父必定起疑！”

　　“你说的我们都已考虑，且出了对策，此事不宜过急，待我半日花将功补过，才能与之配合。”赵佩鸣对空空儿一笑。

　　“四爷吉人天相，有双璧相和，社稷无壅或指日可待。”空空儿翘着脚，有些憧憬。

　　指日可待吗？很难，难且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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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你不是催我娶亲么？现下我说上一个，你瞧瞧钟意与否。”赵佩鸣穿过大院喊着，身后的黄黄还摇着尾巴。

　　“说来听听。”赵宸一面心想儿子的人生大事终于能有着落了，一面又好奇为何一向不谈婚娶的儿子今日却突然来了兴致。

　　“此人待人处事稳重有方，诗书是样样精通倒背如流，可谓知书达理，与咱们也是门当户对，祖上交情颇深，”赵佩鸣踱着步，伸出手指打着圈，“而且还貌比潘……貌若天仙。”

　　赵宸自然满意，只是故意道：“人家看得上你才成。”

　　“爹，这就不地道了，你可是教过我，凡事不能急于求成。”赵佩鸣自信说完，便又急着去督促军需筹备。

　　见赵佩鸣一颠一颠走出去的嚣张样，赵宸总不放心——这孩子自幼都是在自家学书，稍大一些就在行伍中一同训练，军中自然不乏巾帼枭雄，或许日久生情也有可能。只是他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什么女子，也并不会相处，是否会迷恋男人尚且未知，只是这一通描述中，隐约浮现最不应该的一人。

　　赵宸也动身去大院里督点，忽然看赵佩鸣身上不对，急道：“臭小子，你那玉佩弄哪去了？！”说着就要上去打，“爹娘生你前求的玉佩你敢弄丢！”

　　赵佩鸣一边躲闪，一边道：“爹，爹，这玉佩送心上人了，有话好说嘛。”

　　赵宸一听，这才停了追击，这时才看见赵佩鸣腰间挂的东西，凑近看，竟是个模样精美的玉珩。这孩子，把自己的佩送人，又戴个玉珩，可能就是心上人送的了，玉珩……玉珩，赵宸想着，忽然两眼一黑。

　　难不成这臭小子看上……看上自己的贤侄了？！

　　若真是这样，恐怕自己再没脸去江忠坟前摆桌对饮了。

　　“……泉儿，你告诉爹，这人是男是女？爹……是否认得？”赵宸声音都颤了。自家孩子，喜欢的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可江家这么一个宝贝，怎么能被这臭小子祸害！

　　“爹，都这么明显了，今儿就是想知会您一声，此后长路我与他结伴而行，您且放心。”赵佩鸣抱拳欲跪，还未跪下便被赵宸拉起。

　　“……唉，也罢，只是江珩不比你扛得住刀枪，此后你多护着些，也好让你江叔宽心。”虽这么说，赵宸依旧觉得无颜再会江忠。

　　“爹，他不是什么弱公子，我们聚如磐石散似金沙，江叔也定会放心。”赵佩鸣神色沉定，“我会待他好。”

　　这孩子又是满嘴天真话。乱世飘摇真如浮萍，自己与凝霜都是明里暗里飞书相通才得以维系感情，凝霜嫁来，王家没落，一切瞬息万变。四个孩子也就活下这么一个，年年被迫死战，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实则命在一线之间。想到这，赵宸一叹。

　　“左三列！持剑上前！”赵佩鸣声音洪亮，鬓边发丝飞扬。聒噪的队伍瞬间严肃听令。

　　这孩子全然脱去先前的幼稚气，愈发稳重了。死里逃生赖天机，或许他真是天命。赵宸眼中流露一丝欣慰，忽然嗅到熟悉冷香，他惊讶回头，王凝霜缓步上前，一手轻搭赵宸肩头，一手作噤声手势，对他微笑点头。

　　“方才……都听到了？”赵宸反搀住王凝霜。

　　“泉儿已成人，他的选择就是最利他的，我们不便多干涉，他二人互相依靠，在这风雪中会行得更稳。”王凝霜顺势依住赵宸，“我们当初也是如此，数次化险为夷。”

　　赵佩鸣解散了队，从台下一跃而上，见到母亲，忙去行礼。

　　“若你娶亲，娘给你们择个吉时。”王凝霜笑着，走上前去抚赵佩鸣发顶。

　　赵佩鸣心中一颤，忙跪谢了，忍着笑与父母一同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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