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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不识
“阿才!你怎么在这儿?”晏临溪松开抓住阿才衣领的手。
晏临溪定睛打量眼前的少年,长高了,也长开了许多,他都快认不出来,仔细一算,竟快一年未曾谋面。
阿才方才也被吓了一跳,见偷袭自己的人是六殿下,平静不少,甚至还有些无语地瞪了他一眼,顺手拿走晏临溪抢走的那块布,准确来说,那应该是一张床单。
阿才娴熟地将它抖开,铺在床榻上,掸着四角,抹平褶皱。
晏临溪好笑地走过去逗他:“做什么?专门来给我铺床啊?”
阿才觑了他一眼,“自然是……”
“他自然是跟着我来的。”
不等阿才开口,另一道清冽且熟悉的声音传来,晏临溪当即头皮发麻,转眼便瞧见缓步踱入屋中的楼悠舟。
那一袭月白色的身影宛若烙在眼中,晏临溪觉得眼球刺痛,下意识垂眸。下一刻,他又反应过来,自己又没做什么错事,而且这还是在自己府里,心虚什么?故而又眼神炯炯地回望过去。
“怎么?嘉宁王府不欢迎本世子?”
阿才手脚麻利地将床榻收拾妥当,楼悠舟施施然坐在床沿。
阿才看着自家世子这副样子,不禁暗自翻了个白眼,转身从容地出去了,顺手轻轻带上门。
“没……”
晏临溪讷讷摇头,实则心底正在怒骂自己。
他真是老糊涂了!怎能这般迟钝?稍微动一下脑子便能明白,若隐匿在嘉宁王府的是那帮心怀不轨的刺客,或是其他居心叵测的歹人,怎么可能只是暴力破开王府大门,还顺带帮自己收拾东西?况且,阿才深夜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此处,以南业世子与阿才的主仆关系,南业世子又怎么可能不在这儿?
晏临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楼悠舟低咳,正色道:“我这几天就住在这儿了。”
“南业侯府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吗?”晏临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楼悠舟看着他,微笑着威胁道:“你话太多了。”
在楼悠舟的注视下,晏临溪这次罕见地乖乖闭上了嘴,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驳。这反常的举动让楼悠舟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两眼。
楼悠舟收回目光,开始环顾起这间屋子。屋内冷冷清清,四处落灰,他看完不禁皱起眉头,“你这屋子里怎么连炭火都没有?灰也多,你平时都睡在哪里?怎么没有侍从?”
晏临溪如实回答:“没钱买,书房,用不着下人。”
楼悠舟闻言,轻笑了一声,调侃道:“好落魄的王爷。”
听他这么说,晏临溪反而轻松不少,叹了口气,回归原本二人之间对话的姿态,笑道:“是啊,世子殿下不考虑接济接济我?”
“不了吧?本世子最近也有些囊中羞涩。”
晏临溪哼笑一声,想起正事,将李府之事说与他听。
楼悠舟陡然正肃,“尸身失踪?谁还进过后院?”
见楼悠舟是这个反应,晏临溪就放心了,他制止楼悠舟要亲自去查看的动作,拉住他的衣角,说:“现在过去于事无补。”
楼悠舟又问:“关于那刺客,可还有发现什么?”
晏临溪摇头,“勘察现场的人叫孟逢春,刑部侍郎,在李府婚宴名单里。据他所说,刺客杀害乐康的手段果决,刀伤干净,一击毙命,是有备而来,可是……”
“刺客在对待李文阙的时候却很犹豫?”楼悠舟猜到了晏临溪所想,接过他的疑问。
“是。”晏临溪颔首。
“那刺客虽然持刀挟持着李文阙,但是从李府一直到西城门,他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并没有真的想动李文阙。还有,另外一个刺客能很利落地咬毒自戕,为什么他宁作困兽犹斗?”
夜深人静,呼吸可闻。
晏临溪看着身前的楼悠舟垂眸思索,惊觉对方与自己靠得有些太近了些,而且自己还捉着他的衣袖。
手指悄无声息地松开了,落在身侧,勾住玉佩穗子,不住地摩挲。
某人因过度寂静而感到轻微窒息,故而特意出声挑起别的话头,然而一开口又饶舌不清:“哦对了!我,我离开李府的时候,大理寺的人也到了,为首的人是穆咏之,我记得他是张福云一案的主理官,没想到这么快就擢升为大理寺少卿了哈哈哈……”
楼悠舟见晏临溪干笑着摸了一下鼻子,毕恭毕敬地朝他鞠了一躬,扔下一句:“今夜太晚,你好生歇息。”便着急忙慌地夺门而出。
阿才带着其他几个侍从搬着暖炉进门,方才差点被火急火燎的嘉宁王撞翻,他心道:“怎么有人喜欢在自己家里当贼啊?”然后少年老成地摇了摇头。
阿才将楼世子从侯府里带来的大包小包全都安置好,勉强让整间屋子看着有点儿人气,暖炉烧旺,除了阿才,其他侍从都出去了,楼悠舟脱下厚重的白裘袍。
他敞开里衣,坐在床边,撩开长发,任由阿才给自己擦药。
在他的背后,有着遍布脊背的鞭伤,几道伤痕最深的地方,因为今遭的打斗又渗出了血。
阿才手法熟练地将药敷在伤口上,手上动作利落,眉头却紧皱。这些药是苦沮宗师给的,只治红肿发炎,不治伤疤。
当日世子自己从宗人府走回来,大师看着他冷冷说:“你就是不记疼,这药拿去,能让你长点教训。”因此楼悠舟身上的鞭伤至今都没好利索。
阿才回想起这些,心里不禁埋怨起来。他觉得大师这简直是在害世子,而侯爷和夫人居然也不加以阻拦,真是胡来!
擦完了药,楼悠舟刚要和衣躺下,就听阿才问:“您为什么大半夜的要往嘉宁王府搬啊?”
暖炉晚上得有人盯着火,阿才在床边另铺了一床被褥,背上披着棉被,伸出一只手握着铁钳,随意拨弄炉灰,他的脸颊被火光映得昏红。
“坊间传言,嘉宁王府是出了名的冷清,嘉宁王成日不是在东市就是在孔雀洲,王府大门就没有开过,宾客贺礼永远送不到王爷手上,甚至……”说到这儿,阿才停顿了一下,神秘莫测地压低声音,“街坊邻居说,有时还能看见这屋子里的鬼火!大家都传这王府邪门得很呢!”
楼悠舟不惜离开床榻也要给他一个脑瓜嘣,“别人瞎传就算了,你凑什么热闹?”
阿才揉了揉脑门,小小声地“嘁”。
楼悠舟窝回被褥中,戏谑道:“这‘坊间传言’,能有几句是真的?再者说,嘉宁王府可还有一处后门呢,说不定晏临溪就偏爱走后门。”
阿才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进自己家还走后门……”
屋内的灯烛渐渐燃尽,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挣扎。再过两个时辰,天边便要泛起鱼肚白了。
阿才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呵欠,眨掉眼泪花,突然听到他家世子殿下轻声说:“之前在孔雀洲,我与晏临溪比试过一场,那时候我只当他是自甘堕落,荒废了武艺。可今夜追捕刺客,他一箭直取对方性命,看来弯弓射箭的技艺,他不曾懈怠。”
阿才很少听到世子这么说话,他的话多像隆冬寒风,讽刺居多。今夜这寒风里略带秾稠,让听话者不由一愣。
“晏临溪说,他有的时候是真的羡慕……南业世子。”楼悠舟自嘲地闭上眼睛,“做南业世子很好吗?”
阿才反问:“不好吗?”
楼悠舟笑了笑,苦涩道:“我没有资格说‘不好’。”
“父亲身为侯爵,我又是家中独子,这爵位将来必定是由我继承。母亲身为公主,与太后关系最为亲近,我也因此深受荫蔽。就连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苦沮宗师,都肯收我为徒,传授我一身功法。可即便如此,拥有这般身份、地位与能力的我,无法救下一人。”
阿才听到这儿,心中一紧,缓缓将下巴搁在膝头,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他知道楼悠舟在说谁。
楼悠舟无法救下的那个人,名叫“朱锦”。
他曾眼睁睁地看着朱锦在自己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楼悠舟恨过这世道,也恨自己年少无知的一意孤行,最终换来二十道鞭伤,以及一句自问:“南业世子很好吗?”
楼悠舟的眸子在黑暗里格外亮,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爹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陛下和太后娘娘也尽量迁就我。还有……朱锦,他离开也是不想拖累我,可是我……我究竟值不值得他们做这些?”
明明楼悠舟说话很平静,阿才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孩子气,却还是有点忍不住,脸颊贴着被褥蹭了一下。
楼悠舟翻过身,毕竟背上有伤,长时间压迫着并不好受。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微哑的叹息,说话人语调轻柔,“我和晏临溪,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也算从小打到大的死对头吧?有时候他在我身边的时候,那种混沌的感觉会清明不少。唔……挺奇怪的。”
说话声逐渐变低变弱,嘉宁王府陷入深眠。
然而京都之中,亦有别处无人安睡,比如孟逢春,又比如太子,再比如陛下。
在乐康公主遇刺的婚房中并不是一无所获,孟逢春悄悄将线索隐匿了起来,躲过大理寺的搜查,只第一时间呈给了太子。而太子见到此物,连夜策马,入宫求见,将此事告知陛下。
呈送到御前之物是一块布,是一块被意外撕扯下的衣物碎片,丝荆麻所制,上有朱砂绘成人面纹。
丝荆生于西北,而那独有的人面纹,是乙宛国的专有图腾。
黑夜中的灯烛将朱砂人面纹衬得诡异又血腥,冷冷地窥视着每一个将目光投向它的人,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如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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