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风不过山

　　吕烟然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迎上肖官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其他人显而易见的惊讶或探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审视的掂量。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属于“云姑娘”的，带着些许疏离又内含坚韧的弧度，轻声回应：“是我。”

　　肖官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剧本，仿佛刚才那一声“云儿”只是随口确认。但围读现场那种微妙的、因吕烟然突然空降而躁动的空气，却因他们这两句简短的对话，莫名沉淀下来几分。

　　所有人都安静看着周舒恩打开幻灯机，初佳洛和徐怀均将一早准备好的剧本一一发放。房间里只有演员、导演、副导演和初佳洛、徐怀均两个临时工作人员。《侠心》的保密工作做的极好，这也是业内公认的事实。

　　周舒恩坐在主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没有任何表示，只敲了敲桌面：“开始吧。从少年‘侠梦’与云姑娘初遇开始。”

　　围读剧本的过程，对吕烟然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周舒恩那种精准到苛刻的要求，对每一句台词背后情绪层次的挖掘；陌生的是，她第一次不再是那个只有背影和寥寥几句画外音的符号，她需要用自己的声音、表情去演绎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云姑娘。

　　她的台词功底不算顶尖，毕竟非科班出身，但胜在情感真挚，尤其当她念到云姑娘与少年争执，几乎不需要太多技巧，她的人生经历就是最好的注脚。

　　肖官饰演的少年“侠梦”则截然不同，充满了未经世事的锐气、明亮甚至有些笨拙的深情，与第四部里那个沉郁、背负一切的天下第一剑客判若两人。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与吕烟然声音里的温柔与隐韧碰撞，竟奇异地契合。

　　不同于吕烟然的人生，肖官，一个穷苦出身的孩子，在娱乐圈混的风生水起，从一开始的唯唯诺诺，到后来的叱诧风云，这样的念想早已吞没了最初的人，他当然能演好‘侠梦’这个角色，这里是最初孵化出‘贪’的地方，荣耀加身，他已经和‘侠梦’密不可分成为一个人。

　　他根本就不是在演戏，而是完整的表现自己。

　　期间，无名一直安静地靠在初佳洛身边，似乎真的睡着了。只是当初佳洛因为肖官某句台词而微微屏息时，他会不安地动一下，将她搂得更紧。初佳洛全程心神不宁，一边为吕烟然暗暗加油，一边又要时刻注意身边的“定时炸弹”，还得抵抗场内众多明星带来的光环冲击，只觉得比跑了八百米还累。

　　“第四部《侠梦：鬼魅从影》的结局，我起初是打算让‘侠梦’和女主归隐山林，‘侠梦’放弃一切，在大仇得报后抱得美人归。”这似乎是每一部男频武侠小说的结局，最后世外高人的归隐，重获新生。

　　“肖官亲自找到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肖官，大家并不知道结局的修改居然是肖官亲自提出的。剧组相处融洽，甚至没有互相叫‘老师’的规则，很多人的关系已经到了私下可以约饭的程度，这在娱乐圈这样的名利场其实是少见的。

　　“他说希望可以改成‘侠梦’祭拜亡妻后，独自一人浪迹天涯。考虑到《侠心》的CP粉人数众多，我没有办法采纳他的意见，只能改成两人相视一笑，这样开放性的结局。”

　　‘侠梦’和女主演经历重重危机，破茧而生，现实中赵萍萍和肖官关系也融洽，并没有纠纷，因此肖官强求一个BE结局，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肖官放下剧本，站起身面向周围所有同事，“我做出这样的考量，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侠梦’爱上别人。七年里他丧妻丧子，浪荡侠客只是他的层层伪装中最浅薄的一层，深层次而言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冷血无情的第一杀手‘侠梦’。他因为妻子一句‘好好活着’而留下来，实质上他就是孤魂野鬼，这些年游荡人间是他对妻子的许诺，也是对自己的惩罚。”肖官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在《侠心》第一部的那一声惊雷，预示着他已经开始了这场噩梦。这场期盼死亡降临，却又不能舍弃对妻子诺言的惩罚。这是天诛。”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但看向的不再是肖官，而是‘侠梦’。

　　这个故事将蒙太奇手法运用的惟妙惟肖，七年前，七年间，七年后，真正的故事应该是七年前，七年间是略写，四部曲描绘的七年后是‘天诛’，这是一个莫比乌斯环，而肖官在出演的过程中，已经完全融合了角色本身，七年后他怎么会在遭受‘天诛’的过程中再次爱上他人？

　　惩罚还没有结束，他会继续上路，祭拜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预示着他即将开始下一场旅途。

　　他会带着妻儿的思念，永远进行这场人间游戏，直到死亡。

　　周舒恩点头：“事实上，作者完成作品的一刻，作者就不应该存在为作品添油加醋了。很多人不清楚这个情况，会用‘她/他可是原著作者，难道没有你懂原著’来搪塞无辜路人，其实很多时候笔下的人物已经有了独立的骨血，而我，是无法撼动这些人物走向的，否则人设会彻底崩溃。现实中真正有共鸣的人才能读懂角色本身带来的震撼，我一直认为观众的想象力是最好的文笔，演员的演绎是剧本最好的图层。我纠结后，还是采纳了‘侠梦’的意见。”

　　初佳洛也是《侠心》的铁血粉丝，吕烟然并没有露脸，她一开始也不知道她参演了电影。后来几次围读，她都能感受到主创和演员之间极强的张力，他们会互相辩驳和争论，这样的主创团队，才能创造出人设丰满不会OOC的剧情。

　　吕烟然在和前辈的交流学习中也学到了不少，她勾勾画画也添加了不少的内容。

　　当下剧组演员手中只有一半的剧本，原来周舒恩打算拍上下部作为前传，导演版未删减大概有八小时左右，剪辑上映分为三小时一部，而‘云儿’这个角色戏份很重，几乎场场都会跟随在‘侠梦’身边。

　　这也是后来，也就是前四部所有人出场第一句话都少不了这个女人的原因。

　　她几乎是‘侠梦’的魂。

　　围读中场休息时，几个相熟的演员凑到肖官身边，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独自坐在一旁熟悉后续剧本的吕烟然。初佳洛趁机拉着无名去洗手间。

　　在走廊上，他们与正好出来的肖官狭路相逢。

　　肖官的视线再次落在无名脸上，这次带着更明显的研究意味。无名也抬起眼，回视他，眼神里没有任何粉丝见到偶像的狂热，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野兽般的打量和…敌意。

　　“你，”无名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初佳洛心脏骤停，“离她远点。”他指的是初佳洛。

　　肖官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他本就长得极具攻击性，不笑时显得有些冷峻，此刻唇角微勾，更添几分桀骜：“她是你的？”

　　“是我的。”无名斩钉截铁，将初佳洛往身后拉了拉。

　　初佳洛尴尬得脚趾抠地，连忙打圆场：“对不起肖老师！他、他脑子有点…不太清醒，胡说八道的，您别介意！”

　　肖官目光在无名紧紧箍住初佳洛手腕的手上扫过，又看向初佳洛通红的脸颊，淡淡说了句：“看好你的人。”便与他们擦肩而过。

　　初佳洛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瞪着无名：“你以后不许再乱说话！尤其是对肖官！听到没有？”

　　无名抿着嘴，明显不乐意，但看着初佳洛严肃的表情，还是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休息结束后，围读继续。后半段主要是云儿与家族的较量，以及内心成长的戏份，吕烟然渐入佳境，与周舒恩的交流也越发顺畅。周舒恩时不时会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或者让吕烟然用不同的方式再试一遍，态度专业而严格。

　　直到所有流程结束，周舒恩合上剧本：“今天先到这里。烟然，你的体能训练和人物小传抓紧。散会。”

　　众人陆续离开。吕烟然收拾东西，正准备和初佳洛他们会合，肖官却去而复返，单独走到了她面前。

　　“吕小姐，”他的称呼很客气，但眼神依旧直接，“周导让我和你聊聊人物。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顺便对对戏。”

　　这不是商量，更像是通知。带着顶流明星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气场。

　　吕烟然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冰冷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她没空。”

　　李卓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会议室门口，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肖官，最后钉在吕烟然身上。

　　“我的太太，不需要和别的男人单独吃饭对戏。”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吕烟然握着剧本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发白。她抬眼，看向李卓源，脸上没有任何被“捉包”的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早已预料到的疲惫与决绝。

　　“李卓源，”她清晰地说，“这里没有你的太太，只有演员吕烟然。”

　　她转向微微挑眉、一副看好戏神情的肖官，语气平和却坚定：“肖老师，吃饭就不必了。关于人物，我们可以约在训练室或者周导在场的时候聊。我先走一步。”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包，径直朝门口走去，经过李卓源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初佳洛赶紧拉着无名跟上，心脏怦怦直跳。

　　李卓源站在原地，看着吕烟然决绝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抱臂倚在桌边、似笑非笑的肖官，额角青筋跳动。他猛地转身，盯着吕烟然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眼神阴鸷。

　　肖官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经过李卓源身边时，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李总是吧？看来，有人不想只做你笼子里的金丝雀了。”

　　李卓源拳头骤然握紧。

　　而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吕烟然，清晰地听到了身后传来李卓源压抑着暴怒的低吼，以及什么东西被狠狠踹倒的巨响。

　　她没有回头。

　　初佳洛担忧地看向她。

　　吕烟然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低声道：“走吧。这才只是开始。”

　　她的战争，已经打响。而“云姑娘”，是她手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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