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客

　　李府上下如同遭了晴天霹雳，猝不及防地接旨，在宣旨太监冷嘲热讽之中接回失魂落魄的长公子，转头又迎回发冠散乱的老爷。

　　李尚书气还没喘匀，先大步上前给了儿子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

　　“孽子！”

　　“老爷！”李母忙挡下李尚书接着的第二个巴掌，说话已经带上哭腔：“毕竟自己孩子呢，别打坏了！”

　　李尚书气得话都说不清楚，舌头捋了好几次：“该！与宫里的娘娘有私情，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李公子现在哪敢辩解半句，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支支吾吾，"爹……是孩儿错了，孩儿鬼迷心窍，爹你别气坏自己身子。"

　　李尚书气极反笑：“现在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就不应该太过放任你，看看，你被惯成什么样！”

　　“畏畏缩缩，一事无成！”

　　“若真是这样也就罢了，我自己没本事教出一个好儿子来，”李尚书闭目，缓下一阵晕眩：“可你居然给李家招了这么大的祸患！”

　　“今天之后，李家就是全京城的笑柄！莫说那些世家，就是平民百姓说书先生，也敢踩上两脚！”

　　“为父几十年的名声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你拿什么补救！？靠那点儿不痛不痒的告罪！？”

　　李尚书火气冲天，在场所有家眷连同下人没一个敢出声，全都缩得鹌鹑似的，神色惶恐又沮丧。不少人暗中瞥了一眼李公子，眼里全是埋怨。

　　自己犯蠢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得他们所有人成为笑谈。

　　以前他们都以在李府做事为荣呢，现在哪怕出去采买物什，恐怕都要掩人耳目！

　　李公子被口水喷了一脸，脸上烧了起来，不知是因为那一巴掌，还是面子被放在地下踩。他脸上全是木然，最开始的羞愤、惶恐、恨意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感知不到情绪的麻木。

　　像一潭被封住的死水，激荡不起半点涟漪。

　　李母看不下去了，既怕儿子被刺激过度做出什么傻事，又怕丈夫气急攻心出什么毛病，只能试着引开话题："老爷，事已至此，再怎么骂也无济于事，回头按照家规处罚便是。倒是圣上那边究竟怎么个说法？我们怕是要早做打算。"

　　李尚书似冷笑又似叹气，"什么都没说。"

　　李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尚书一字一句，牙齿快咬烂了：“怕就怕在，圣上什么也没说，只让我回来好生看看，这个孽障。”

　　李夫人惊疑不定，没揣摩明白圣意：“这……这是怎么个意思？”

　　哪怕说点儿处罚呢，怎么会一点态度都不表明？

　　刚才太监宣的旨意里，也只是陈述一番"李家长公子与宫中嫔妃私通"的事实，半点儿责罚都不曾有，反倒让人心里摸不到底。

　　李尚书好歹伴君这么多年，摸得清圣上的脾气。

　　现在圣上的态度，是最令他害怕的一种：“圣上这是在看我要怎么做呢。我若交出的诚意不够，恐怕连官职都保不住！”

　　而后，从他们这一主脉出发，牵连到旁支，所有从官的子弟在朝中都不会好过。

　　李夫人这才真正觉出事态紧急：“不，老爷您可不能丢官，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李尚书定定地看了一眼李公子。

　　圣上想要的肯定不是处罚他儿子这么简单，毕竟只是宫中一个妃嫔，不见得有什么感情，最多就是丢些脸面。圣上真正想要的……

　　李夫人期期艾艾：“那，那我儿怎么办？”

　　她真正想问的是，既然圣上实际并不在意这点处罚，能不能从轻处置？毕竟她只有一双儿女，好生养了一二十年，真正罚下来，怎么能不心痛？

　　李尚书却打破了她的隐隐的期待，斩钉截铁：“罚！狠狠地罚！”

　　毕竟如果对自己儿子的惩罚不够狠，那落在自己头上的处罚就更重了。哪怕是为了挽回李家损失的名声，李公子都不可能好过。

　　李夫人惨白了脸，后退几步险些绊倒，被丫鬟扶住才撑住身体。

　　远处一棵树下，无人看见处，鹅黄色的裙裾露出一角。

　　户部的顶头上司出了事，下面的官员这几天自然也不好过。不少人兴致勃勃地看戏，甚至还私下开了赌局，赌的就是李尚书这顶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

　　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圣上不追究，下面的人嘴巴捂严实点儿，就是李尚书治家不严。往大了说，圣上若要认真追究，就是李尚书的亲儿子妄图祸乱后宫。

　　虽不至于连带九族获罪，可把李尚书从京官调任地方，却合情合理。

　　那这京城的世家关系和党派斗争可就又有一番变动了。

　　这赌局在今日见了分晓——短短五日，李尚书清瘦了一圈，腰带都紧了两个扣，一如既往绷着脸出现在早朝上。不管多少人明里暗里拿笑眼看他，李尚书拿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睛只看得见面前的两块地砖似的。

　　赌输了的人不情不愿上交了铜板：“要我说，这李尚书真是好命，还真保了官职，圣上如今脾气这么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赌赢的人笑嘻嘻数钱：“没听说吗？你消息不够灵通啊。这李公子被禁足了整整一年，永远不得入朝为官，李尚书自己也罚了三年俸禄呢。”

　　“这，这罚得……”小官员不敢妄议圣上的决定，隐了后面的话。

　　他想说，这罚得也不重啊。李家家大业大，那三年俸禄从手指头里随便漏些都不止那点儿钱。至于这李公子的处罚，只他一人不得入朝为官，不说李家旁支这么多人，就是李尚书也不过四十几的年岁，再要一个儿子也不是没可能。

　　“嗨，”旁边的人眉眼精明似鼠，拍拍手站起来：“若真这么点儿处罚，李尚书至于瘦成这幅样子？”

　　“不过真正的处罚是什么，咱也不敢妄自揣测不是。”

　　暗巷里，戴着兜帽的瘦削背影飞快地走着，身后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刀疤脸。

　　她步履生风，走得快了，兜帽迎风落了点儿，露出眉眼——正是李家小姐。

　　这条暗巷被废弃许久，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搬出去了，断壁残垣下青苔蔓延到石砖上，盛夏暴雨前，潮热的空气被聚拢在狭窄的巷中，几乎让人呼吸不过来。

　　她还戴着兜帽披风，汗湿的发丝粘在额头上，很不舒服，但她无心去理一理，只顾闷头往前走。

　　这条巷子走完，再拐两个弯，就能不知不觉到达城东的绮绣楼后门处。

　　没几个人知道这条路线，她还是从府中老人处问来的。

　　呵……绮绣楼、安然。

　　李家的灾祸怎么来的，她算是听阿兄讲明白了。什么光风霁月的安府嫡女，实际上就是宫里皇后和贵妃的一条狗！

　　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不知道被打了会不会叫唤？

　　身后的几个疤脸壮汉个个都是吃亡命饭的，赚钱靠的就是口风紧，她可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就算弄不到安然，砸砸东西打打绣娘还是能行的，也算给李家和阿兄出口恶气。

　　自小就被拿来和安然做对比，琼花宴上被毫不留情地下了面子，她本就憋着一股气出不去，阿兄就因为她出了事，甚至再也不能做官！

　　怎么能不恨！？

　　渐渐地，耳边只有风声一片，她再听不见别的，心底愤怒的尖啸压过所有动静。

　　前面就是转弯，她毫不犹豫地转向，突然撞上了人。

　　“干什么，没长眼——”

　　话音未落，她身体一软，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谁！”几个壮汉警惕，忽而后颈针扎似的痛，乌青色从脖子蔓延开来，不过一息，便自己掐着脖子，鼻孔流血，瘫倒在地上。

　　拐角处走出五个人。

　　为首的捞着晕过去的李小姐：“处理干净。”

　　“是。”

　　今日李尚书不当值，户部最近无事要忙，他便休假一天，在家中陪生病的夫人。

　　听到下人的惊呼声里有"小姐"，李尚书和夫人对视一眼，“我去看看。”

　　李夫人撑起病体：“我也去。”

　　“你歇着吧，病还没好就不要乱走，有什么事我还不能看着？”

　　李夫人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李尚书刚到大门口，便看见一个蒙面的人笔直站着，为首的见他出来，半点儿不怜惜地把手上的女人扔出去，被家仆惊呼一声接住了。

　　“莹莹！”李尚书惊怒：“你们是谁，你们……”

　　他话音未完，又进来四个蒙面人，一人扛着一个大汉，四具尸体直直落到李尚书面前。

　　“李小姐找了这四个人去寻绮绣楼的麻烦，左夫人派我们拦下来。”

　　蒙面人只是站在那里，淡淡的一个眼神瞥过去，却冲得李尚书不敢说话——这是杀过人，才有的眼神。

　　“她托我转告你，倘若还管教不好自己一双不中用的子女，那她不介意亲自帮忙管一管。”

　　若前面这句话还算"户"，那接下来的一句可就不止是"兵"了：

　　“再无事生非，你也可以试试老来丧子。”

　　说罢，蒙面人完成了任务，运起轻功离开，几息之间便不见了踪迹。

　　李尚书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这就是把话挑明了，倘若不是自己这官职还保着，左相连同保守派所有人，怕不是已经放弃李家了。

　　保守一派已经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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