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扬州城的清晨，被薄雾和湿润的水汽笼罩。
　　青石板路泛着潮意，运河上舟楫往来，橹声欸乃，与京城的恢弘肃杀截然不同，透着一种慵懒而精致的烟火气。

　　顾惊弦与陆昭明并未耽于这水乡风情。
　　在客栈简单用了些早点后，便根据暗桩提供的线索，前往那位暴毙富商——沈三爷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位于城东码头附近的一家老字号茶楼，“一品香”。

　　茶楼临水而建，上下两层，此时已是座无虚席。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正讲到前朝侠客仗剑天涯的段子，引得满堂喝彩。
　　跑堂的伙计端着茶盘点心，在桌椅间灵活穿梭。

　　顾惊弦与陆昭明选了二楼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既能观察整个大堂，又能望见窗外运河码头的景象。

　　“两位客官，用点什么？”伙计热情地迎上来。

　　“一壶龙井，几样招牌点心。”顾惊弦淡淡道，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茶楼内的众人。

　　陆昭明则看似随意地倚着窗框，实则全力放开了感知。
　　茶楼里人声嘈杂，各种情绪混杂——听书的兴奋，谈生意的计较，朋友相聚的欢愉……在这片纷杂的“气息”中，他仔细分辨着，试图捕捉到一丝与“迷魂引”或拜火教相关的、不协调的冰冷与混乱。

　　然而，并无收获。

　　“沈三爷是这里的常客，”顾惊弦压低声音，“尤其喜欢坐在一楼靠里那个固定的雅座。”

　　陆昭明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用屏风半隔开的位置，此刻空着。
　　“他死前三日，就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据说见了几个人，但茶楼伙计也说不清具体是谁。”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

　　茶点上来，陆昭明心不在焉地拈起一块定胜糕，目光依旧在人群中逡巡。
　　小雪团儿从他衣襟里探出头，小鼻子耸动着，对桌上的点心很感兴趣。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几个穿着体面、但神色倨傲的汉子拥着一个衣着华贵、面色却有些虚浮的年轻公子哥走了进来。
　　那公子哥眼神飘忽，脚步虚浮，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一进来便径直走向那个沈三爷常坐的雅座。

　　“是赵员外家的独子，赵蟠。”旁边一桌的茶客低声议论，“听说最近迷上了西域来的什么‘神仙香’，整天神神叨叨的，家业都快败光了……”

　　西域？神仙香？

　　顾惊弦与陆昭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锐光。

　　陆昭明凝神感知那赵蟠，果然在他身上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与“迷魂引”有些相似的甜腻气息，只是更为驳杂，似乎掺杂了其他东西。

　　“不是纯粹的‘迷魂引’，”陆昭明低声道，“但肯定有问题。他神魂很躁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吊着，外强中干。”

　　顾惊弦眼神一冷。
　　看来，拜火教在江南，并不仅仅是制造“傀儡”那么简单，他们还在利用类似的邪门香料，控制或者腐蚀这些富家子弟，敛财的同时，或许也在筛选合适的“材料”。

　　那赵蟠在雅座坐下后，便迫不及待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巧鼻烟壶，深深吸了一口，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极度满足、近乎迷醉的神情，身体都舒服地哆嗦了一下。

　　“跟上他。”顾惊弦放下茶钱，与陆昭明悄然起身。

　　两人尾随赵蟠一行人出了茶楼。
　　赵蟠吸了那“神仙香”后，显得精神亢奋，带着随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对一些摊贩的商品指手画脚，行为颇为张扬。

　　跟踪了一段路，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赵蟠似乎与随从发生了争执。

　　“……凭什么不给我？！老子有钱！”赵蟠挥舞着手臂，脸色潮红地吼道。

　　“少爷，老爷吩咐了，这个月不能再买了……那东西邪性，您看看您都成什么样了……”一个老成的随从苦口婆心地劝道。

　　“放屁！那是仙药！你们懂什么！不给钱，我就自己去弄！”赵蟠一把推开随从，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巷子深处跑。

　　随从们连忙去拦，场面一时混乱。

　　就在这混乱的间隙，陆昭明眼尖地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布衣、头戴斗笠、身形瘦小的人，如同鬼魅般从巷子另一头的阴影里闪出，飞快地将一个小纸包塞进了赵蟠因为推搡而松开的衣襟里，然后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有人接应！”陆昭明低呼。

　　顾惊弦也看到了那一幕，他当机立断：“你盯住赵蟠，我去追那个人！”

　　话音未落，顾惊弦玄色身影已如轻烟般掠出，朝着那灰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陆昭明则快步上前，混入还在拉扯的赵蟠一行人附近，确保那包“神仙香”不会丢失，同时也监视着赵蟠的动向。

　　顾惊弦追入小巷，那灰衣人早已不见踪影。
　　小巷四通八达，连接着更多的窄巷和民居，如同迷宫。
　　他凝神静气，仔细感知着空气中的残留气息和地面细微的痕迹。

　　对方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且反追踪能力很强。

　　顾惊弦根据一丝极淡的、与那“神仙香”类似的气味残留，以及地面几点几不可察的、带着特殊泥土的脚印，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快速穿行。
　　他的轻功极高，动作悄无声息，如同暗夜中的猎豹。

　　追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废弃的河埠头，几艘破旧的乌篷船系在岸边。
　　那股气味在这里变得浓郁了一些。

　　顾惊弦隐匿在墙角的阴影里，锐利的目光扫过河埠头。
　　只见那灰衣人正站在一艘乌篷船边，似乎在与船上的人低声交谈。
　　船上那人也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就在顾惊弦准备靠近擒拿之时，那灰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望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了河中！
　　而那条乌篷船也立刻解缆，船夫用力一撑篙，小船如同离弦之箭般滑入河道中央，迅速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

　　顾惊弦冲到河边，只见河水浑浊，涟漪荡漾，哪里还有那灰衣人的影子？对方竟如此果决，直接水路遁走！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空荡荡的河面，知道线索又断了。
　　这些人的谨慎和狠辣，远超寻常罪犯。

　　他返回与陆昭明汇合。
　　陆昭明那边，赵蟠已被随从强行带回了家，那包“神仙香”自然也落入了皇城司手中。

　　回到客栈，顾惊弦仔细检查那包“神仙香”。
　　是一种深褐色的粉末，气味甜腻中带着一丝辛辣，与“迷魂引”有六七分相似，但成分似乎更为复杂低劣，更像是一种用来控制人心、让人成瘾的毒物。

　　“看来，拜火教在江南，走的是下层路线。”陆昭明分析道，“用这种成本更低的‘神仙香’控制富家子弟，敛财的同时，或许也在物色心志不坚、容易被操控的对象，作为‘种傀’的备选。”

　　顾惊弦点了点头。
　　对手的策略很清晰，也很恶毒。京城追求高端诡异的祭祀，江南则进行更广泛渗透和基础准备。

　　“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的制香窝点和核心成员。”顾惊弦沉声道。
　　时间拖得越久，受害的人就越多，拜火教的根基也扎得越深。

　　然而，扬州城水网密布，人口稠密，寻找一个刻意隐藏的窝点，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客栈窗外，运河之上，一艘装饰华丽、灯火通明的画舫缓缓驶过，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伴随着男女的调笑声。

　　陆昭明看着那画舫，忽然心中一动。

　　“顾惊弦，”他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你说……那些最热闹、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地方，会不会反而藏着最深的秘密？”

　　顾惊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艘画舫，眸色渐深。

　　烟花之地，龙蛇混杂，确实是隐藏行踪、进行秘密交易的绝佳场所。

　　“查。”顾惊弦吐出两个字。

　　夜色下的扬州，繁华掩映着迷踪。
　　而猎手与猎物，在这片温柔水乡的暗影里，再次展开了无声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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