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河间王鱼幸生堪堪过完了六十整寿。夜深露重，她被贴身婢仆从沉梦中唤醒时，眼珠在烛光下茫然转动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聚拢起神采。

　　骨头缝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办公剩下的疲惫，此刻被骤然惊醒，只觉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带着迟滞的沉重。

　　她的世子女儿为她拿来罩袍，急切道：“宫内大监来了，着急请母亲入宫去。”

　　鱼幸生心头猛地一紧，睡意瞬间消散无踪。她撑着床沿坐起身，声音沙哑：“何事如此急迫？”

　　女儿抬起泪眼，悲戚几乎将她淹没：“说陛下，怕是，怕是不成了。”

　　鱼幸生是太祖皇帝的干女儿，从十几岁起跟着太祖皇帝到处打江山，后来也曾为国家四处征讨。直到现在，她的身体还很硬朗，一顿饭能吃两斤肉。

　　乱世之后能有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的好日子，这离不开这两代帝王的努力。

　　当今的皇帝名叫鱼照，是太祖长女，宵衣旰食比起太祖皇帝更上一层楼，每日批复的奏折以车来计数。

　　皇帝的天资并不算十分卓越，她是被勤能补拙四个字生生熬坏了身体。

　　她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呢。

　　紫宸殿里满是药气，鱼幸生想起了二十几年前太祖皇帝离世的那个夏末。

　　“阿姊。”皇帝的声音低哑，几乎淹没在殿内压抑的寂静里，她吃力地抬了抬手，“来……来这边坐，离我近一点。”

　　“我梦到阿爹阿娘了。”皇帝叹息道，“我从没见过她们那么年轻，那么快活。在登州的海边，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一家人，织网捕鱼，活得很快乐。我醒来心痛得厉害，再也睡不着。想找人说说阿爹阿娘的事，却发现除了你，那些叔叔和阿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皇帝一辈子都在学母亲太祖皇帝治下的钢铁手腕，成年以后她还是头一次哭得这样伤心。

　　“可是我没见过海，我从没去过登州。”

　　鱼幸生心疼地搂着皇帝，揩去她脸上的泪水，仿佛她只是自己的妹妹，而不是这个国家的九五之尊。

　　“我也没去过登州。”鱼幸生缓缓说道，“我生在邯郸，本来是普通的农户，那年黄河决口，我差点被洪水卷走，是先帝亲自跳到河里把我捞上来，救了我的性命。后来我上她主办的学堂，凭本事考到了她的身边，从此跟着她南征北战。”

　　“陛下，你就是太累了，先帝要是知道你为了社稷熬坏了身体，会心疼的。”

　　皇帝叹了口气：“为了世无饥馑，她一辈子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从没输过。我只是怕辜负了她的期许。”

　　“我就两个女儿。昌光天资卓越，像她，就是仁善了些。青霭还小，我担心她爹萧氏有三代还宗之念。我身后，不论皇后朱氏还是萧氏，若有异心，阿姊，你一定要，护住阿娘的这份基业。”

　　“陛下。”鱼幸生嘴角发苦，说道：“子芳叔活着的时候就从没承认自己是兰陵萧氏，他们家也不剩什么人了。雍王殿下和越王殿下的父亲们不也是世家之后吗，毕竟她们才是先帝亲生的，还是得她们……”

　　“休说这两个了。”皇帝摇了摇头，“阿熙一心盼着羽化成仙，饭都不吃了，还不知道能活几年呢。阿赫从小身体不好，当年立储的事闹得很大，他一贯多思多虑，这几年越发不敢见我了。这江山，还是你替阿娘撑着吧。”

　　鱼幸生手里多了一块沉甸甸的兵符，她听了这话实在心酸，“臣愿做诸葛武侯，一定竭诚辅佐太子。”

　　皇帝听到了答案，缓缓合上沉重的眼皮，低语道：“那年是在定州，敌军围城，你把我捆在战甲内，一人一骑闯了三层包围圈带着我突围，遇到援兵时，你身上负伤十余处，襁褓叫染的通红。李姨后来开玩笑，说我周岁就有乱军之中马踏连营的功绩，将来一定能当大将军。”

　　“一眨眼，我已经比阿爹还老了。”

　　“可惜，我没能当大将军，我还没有阿娘一半聪明。我真怕，怕阿娘辛苦打下的江山毁在我手里。我宵衣旰食三十年啊，总算能说一句，我做得还可以。”

　　鱼幸生心中百感交集，立时就落下泪来。

　　宫婢脚步匆匆，抱着两把佩刀奉上，道：“陛下，已取来了。”

　　时过境迁，昔日寒光毕现的宝刀，这会儿也显露出灰败，皇帝轻抚其中之一，说道：

　　“阿娘，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们团聚呢？我真的很想你啊。”

　　满殿宫婢内侍，闻言都忍不住掩面哭泣，不能仰视。

　　半年之后，永平二十八年八月，皇帝在睡梦中含笑离世。

　　嗣皇帝是她的长女鱼昌光，宽厚仁孝，并不软弱，颇有汉文帝遗风。上位之后秉持太祖太宗两代重视科举，鼓励农桑的国策，真正带领她的子民走向没有饥饿苦寒的盛世。

　　三代女君移风易俗，史书工笔再也不能随意抹去任何一个娘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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