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祭

作者:崔言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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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船遗踪


      北港码头的风比城里烈上十倍,卷着雪粒抽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肉。
      陈霜宜裹紧大衣,帽檐压得很低,还是挡不住那些冰冷的雪沫子往领子里钻。

      子时的码头静得瘆人,只有几盏挂在桅杆上的马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在雪雾里摇摇晃晃,把堆在岸边的木箱照得像一个个蹲伏的黑影。
      陆川带着二十名警员,分成四队沿着码头搜索,皮鞋踩在积雪的木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在空旷的码头里荡开回音。

      “陈探长!这边没有!”西边货柜区传来警员的喊声。
      “东侧也没有!”
      “栈桥尽头空的!”

      陈霜宜站在那艘登记为“南洋槟城”的货船旁,船身被冻在浅滩的薄冰里,缆绳牢牢系在锈迹斑斑的铁桩上。
      她伸手摸了摸船板,上面结着层薄霜,显然很久没动过。

      “不对。”她低声说,“电报上说今晚子时启航,船怎么会冻在冰里?”

      陆川刚从驾驶室出来,脸色沉得像锅底:“船舱是凉的,炉膛里的煤都成了灰。这船至少三天没动过了。”

      就在这时,码头值班室的灯亮了。
      一个裹着厚棉袄的船夫探出头,看见满码头的警员,吓得缩了缩脖子。
      陆川大步走过去,亮出证件:“这艘去槟城的'海鹭号'货船,今晚子时是不是该启航?”
      船夫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打着颤:“官爷,这船啊,下午就走了。”
      “下午?”陈霜宜猛地回头,帽檐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不是登记的子时启航吗?”
      “是改了时间咧。”船夫往手心哈着白气,“傍晚那会儿船主过来,说着急,提前到未时就开了。我亲眼看着它出的港,载着满满一船‘木料’,船老大还跟我讨了壶热酒,说要赶在大雪封港前出海口呢。”

      “未时?”陆川掐了掐算,“那就是下午三点?”

      “可不是嘛。”船夫点头,“之后就再没人来问过这船了,天寒地冻的,除了你们,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陈霜宜站在原地没动,风掀起她大衣的下摆,露出里面深色的制服。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就化成了水,可她像是没察觉,只是死死盯着那艘空船。

      “他在撒谎。”陆川走到她身边,声音冷得像码头的冰,“汉斯说的子时,根本是给我们下的套。”

      陈霜宜缓缓闭上眼,审讯室里汉斯最后那个诡异的眼神突然在脑海里炸开。
      那哪里是慌乱后的反常,分明是计划得逞的笃定。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的寒意几乎要把周遭的雪都冻住:“不是套,是缓兵之计。汉斯故意把时间往后推,好让周明德有足够的时间跑远。”

      “那现在怎么办?”陆川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船已经出港五个时辰,早就过了海口,追不上了。”

      陈霜宜没说话,转身往码头入口走。雪地里的脚印被新雪覆盖,只剩下浅浅的轮廓,像极了那些被周明德抹去的人命痕迹。
      她走到值班室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艘静卧在冰里的货船,马灯的光映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汉斯和周明德,早就串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冷,“从汉斯开口的那一刻起,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子时’这个时间。周明德根本不在乎什么南洋,他要的,就是这几个时辰的空当。”

      陆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海面,黑漆漆的海水翻着白浪,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雪越下越大,把码头的脚印、船影、甚至马灯的光都盖了层白,仿佛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彻底掩埋。
      “他没骗我们方向,”陈霜宜的声音在风雪里格外冷,“他骗的是时间。周明德就是坐船走的,他算准了我们会按‘子时’来堵,所以提前了六个时辰启航。”

      “那现在怎么办?”陆川的声音发紧,“船早就出了海口,追不上了。”

      陈霜宜没回答,转身往外走。雪落在她的帽檐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她走到栈桥上,望着远处被风雪吞噬的海平面,那里本该有船灯的地方,此刻只有一片浓稠的黑。

      “通知海巡队,”她对着对讲机说,“调三艘巡逻艇,沿槟城航线追。告诉他们,目标是一艘载重异常的货船,船里有半箱神经抑制剂。”

      “可是探长,”对讲机里传来犹豫的声音,“这风雪太大,出海太危险,而且……六个时辰,船早没影了。”

      “没影也要追。”陈霜宜的声音斩钉截铁,“周明德带着药走了,他要去南洋找新的‘实验场’,我们多耽搁一刻,就可能多一个阿翠。”

      陆川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被风吹红的脸颊:“汉斯为什么要帮他?就为了那点钱?”

      “不是帮,是交易。”陈霜宜望着海面,“汉斯提供配方,周明德提供‘样本’和资金。
      现在周明德要跑,汉斯就得帮他扫清障碍——用我们的时间,换他自己少受点罪。”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但他算错了一点,周明德跑了,他的账只会更重。”

      风雪里,三艘巡逻艇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刺破了码头的寂静。
      陈霜宜站在栈桥上,看着艇灯像三颗孤星,劈开黑沉沉的海面,朝着槟城的方向驶去。

      “他跑不远的。”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那些沉在海里的冤魂保证,“南洋的海再大,也藏不住满船的罪恶。”

      陆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巡逻艇的灯光越来越小,最终融进了风雪和夜色里。
      码头上的马灯还在摇,积雪覆盖了他们的脚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但陈霜宜知道,那艘载着周明德和罪恶的船,就在前面的黑暗里,而他们,必须追上去,哪怕风雪吞了船,浪涛埋了艇。

      因为青河村的老槐树还在等,阿翠的眼泪还在等,那些泡在玻璃罐里的冤魂,更在等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结局。
      “今天早上周明德能速度这么迅速的把阿翠从医院里带走,他已经没有在服用药物了。”陈霜宜说着,猛地转过身,寒风卷着雪粒扑在她脸上,她却像是毫无所觉,只盯着陆川,眉头拧成一道深深的沟壑,“通缉令上的照片要换掉,换成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陆川闻言一怔,脚下的积雪被他无意识地碾出咯吱声。
      他看着陈霜宜眼底翻涌的急切,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
      那些药不仅摧残了青河村村民的身体,想必也让周明德自己常年受着副作用的折磨,以至于他们看到的,始终是个步履蹒跚、身形佝偻的老者。
      可今早医院那场利落的劫持,分明是个身手矫健的人才能完成的动作。

      “明白。”陆川的声音在风雪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反手拉住陈霜宜的手,只觉她的指尖凉得像冰,“我让老马马上去换。”
      陈霜宜的指尖被他掌心的温度裹住,那点暖意顺着血脉缓缓往上爬,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她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海面,周明德此刻说不定正站在某艘船的甲板上,任凭海风掀起他的衣角,脸上带着逃脱后的得意。
      那张被药物催老的脸,此刻或许正一点点舒展开,露出几十年前的模样
      那才是他最真实的伪装。
      “我们先回去。”陆川轻轻拽了拽她的手,目光扫过她被冻得发红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码头的搜查交给兄弟们。”
      陈霜宜点点头,任由他拉着往警车走。积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艘孤零零泊在岸边的货船,马灯的光晕在船身上明明灭灭,仿佛周明德就在船舱里,隔着风雪与他们对峙。

      “他一定在船上。”她低声说,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陆川拉开车门,暖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把陈霜宜推上车,自己绕到驾驶座,发动引擎的瞬间,车灯照亮了雪,照亮了码头上深浅不一的脚印。
      “不管他在哪儿,”陆川转动方向盘,语气冷硬如铁,“换了照片,认清楚了脸,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得给我把人揪出来。”
      车窗外,风雪更紧了,像是要把整个码头都埋进白茫茫的寂静里。
      但陈霜宜知道,这场追逐不会停。
      周明德带走的不仅是阿翠,还有青河村二十年的冤屈,而他们手里握着的,是撕开所有伪装的钥匙。
      一张年轻的脸,一道藏不住的疤,还有一颗绝不会放过罪恶的心。
      夜晚,槟城的夜雾比晨雾更浓,像化不开的墨,把码头的灯火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晚上十点,老船夫收工往家走,路过三号泊位时,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响动。
      他眯眼望去,那艘下午靠岸的北港货船还泊在水里,甲板上的木箱少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空壳。

      一个高鼻梁的德国人正指挥着两个船员往小艇上搬最后一只箱子,那箱子裹着黑布,看着比其他木箱轻些,却被人死死按住,像是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
      老船夫缩在货堆后面,看见那德国人从口袋里掏出怀表,表盘的光在他脸上晃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急切,根本不像在运普通货物。
      他活了五十年,在码头见惯了偷运私货的,却没见过这么紧张的阵仗。
      等那小艇载着黑箱消失在雾里,老船夫才摸黑往屋里跑,裤脚沾着的露水在石板路上滴出一串湿痕。

      槟城警局的电话铃在夜里十点半突然炸响,惊得值班警员一个激灵。
      老船夫带着喘的声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官爷……三号泊位……北港来的船……德国人……在搬运一堆木箱子……不知道是不是走私……”
      消息传到租界巡捕房时,老马刚把新通缉令的最后一张贴完。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四十五分,他抓起听筒的手还带着贴浆糊的黏腻,听完槟城同行的转述,指尖猛地攥紧,听筒差点从手里滑出去。
      “德国人?黑箱子?晚上十点还在转移货物?”老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火烧火燎的急,“船名是不是‘海鹭号’?从北港来的?”
      “对对!就是‘海鹭号’!老船夫说下午就靠岸了,一直没卸完货,偏偏等到这时候偷着往小艇上搬!而且那德国人的中文说得特别顺溜!”
      老马没再多问,“啪”地挂了电话,朝陆川办公室跑去:“陆哥!槟城有信了!‘海鹭号’晚上十点还在动!船上有个德国人,正往小艇上搬黑箱子!跟周明德那艘对得上号!还说那个德国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陆川的手指在地图上“北港”到“槟城”的航线上一顿,眼底瞬间聚起寒意。
      他抓起椅背上的大衣,扣子扣得飞快:“通知备车,让老赵带一队人跟我们走,直接去码头汇合海巡队。”
      说完他刚想着去把正在办公室里休息的陈霜宜叫上,但是他停下了,径直朝大门跑出去。
      “海巡队的船傍晚就出发了,按时间算,现在应该快到槟城海域了!”
      老马跟着往外跑,两人的皮鞋在走廊的木地板上踩出“噔噔”的响,惊得值班的警员都探出头来。
      办公室的挂钟又敲了一下,十点零五分。
      陆川推开通往院子的门,寒风吹得他一激灵,却吹不散眼底的厉色。
      “告诉槟城警方,”他跳上警车,引擎发动的轰鸣里,声音冷得像冰,“盯紧那艘小艇,别让它出港。我们到之前,任何东西都别让从‘海鹭号’上运走。”
      车窗外的雪又开始下,落在挡风玻璃上,瞬间被雨刮器扫开。
      陆川握紧方向盘,车灯劈开夜色,像两把锋利的刀,朝着码头的方向冲去。
      如果真相马上揭晓,那是时候隐藏一部分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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