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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入深渊
池渝葬礼后的第三日。
林葳蕤驱车回到了那栋白色小楼。
推开门时,一切尘封的记忆似乎被唤醒。池渝的拖鞋还歪在玄关,茶几上摆着半杯没喝完的水,似乎主人只是临时离开。
林葳蕤走进他的卧室,像从前养伤时那样蜷进他的床铺。羽绒被里还裹着淡淡的檀香,混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她恍惚间,仿佛感觉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而入,带着阳光的气息说:“懒虫,该吃午饭了。”
她蜷缩在柔软的棉被里,心痛之入骨,夜不能寐,开始仔细回想那个18岁到20岁之间的“梦境”。每一个触感都太过真实——池渝吻她的温度,小岛的风掠过皮肤的微凉,甚至火山爆发时灼热的气浪。
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倒像是穿越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
突然,她想起那位陌生道长的话,和那块强塞给她的玉石:“此玉名'溯尘',得之者,可适时黄粱一梦。譬如你,且可观若那日山道无雨,车马未坠,人生何行…然此梦乃无缘之境,纵使良善者得机窥见,也如指间流沙。”
最令她心惊的是那句:“待这血纹沁透玉心,便是你该醒之时。”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跌跌撞撞地冲向存放玉石的抽屉。当抽屉拉开的瞬间,她的血液几乎凝固——原本洁白的玉石此刻已完全被血色浸染,通体呈现出诡异的深红,仿佛吸饱了鲜血。那些曾经只在下端蔓延的血丝,如今已如蛛网般爬满了整块玉身。
老道士没有吓唬她。
原来,那“两年”不是美好的现实,不过是她误入了一场本不该属于她的美梦。
她一切的困惑纠结,在两个时空内穿梭所造成的认知混乱,在此刻一瞬间清明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而如今大梦终醒,所有偷来的欢愉都要如数奉还,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虚空与噬心蚀骨的戒断之痛。
这位道长的用意,她已然分不清是慈悲还是残忍。若说是善,他让她亲眼见证了与池渝可能的未来,看清了那个少年赤诚的本心;若说是恶,也不过是凡人最浅薄的恶意——让尝过蜜糖的人,再也咽不下黄连。
她的人生仿佛被命运反复戏弄,从泥沼中挣扎着攀上巅峰,却又被无情地推回深渊。
那些她拼尽全力握住的幸福,最终都像指间沙般流逝。
如今的她泪水早已流尽,眼眶干涸得发疼。
林葳蕤将一切都想得透彻明白。如今苟活于人世的唯一执念,便是等着看林盛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天。到那时,她就能带着这个好消息去见地下的池渝,亲口告诉他这个迟来的公道。
这三个月来,她像个精密运作的机器。每日按时换药,细心照料着身上狰狞的伤疤;将池渝的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连他最爱看的那本《金融学原理》都保持着翻到最后一页的姿势摆在床头。
周静好时常来陪她说话,温柔的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关切。
林葳蕤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微笑。只是没人知道,那些劝她“向前看”的话语,究竟有多少真正进了她的耳,入了她的心。
无所事事的某一夜,林葳蕤划开手机,指尖悬在朋友圈上方。她本想写下最后一条“小蕤大事记”,却突然发现往日空荡的评论区挤满了留言——那个熟悉的头像,赫然是池渝。
原来他从未被屏蔽,原来他一直在默默看着她的少女心事。评论时间显示,这些文字都是大火前夜,他们相拥而眠时,他趁她熟睡后一条条写下的。
【小蕤大事记·第一条】
“久别重逢,他如今对我是什么感觉?至少应该不恨我了。”
下方【池】的评论:
“小傻子,既然你愿意说一句不恨我,我就愿意拼尽全力重新爱你。真是不好意思…当时怕你讨厌我,冷脸,居然吓到我们小葳蕤了吗。我坏。”
【第二条】
“奇葩。他家水管炸了,要来我家住。晚上居然还给我熬了红糖水...这么细心?他如今对我…就像哥哥对妹妹的关爱。”
【池】回复: “让我想想...当时对你的爱确实是这样纯粹。不过葳蕤感知力这么敏锐,怎么偏偏只察觉得到哥哥对妹妹的爱,察觉不到池渝对葳蕤的爱呢?以后要多带你去感受。”
泪水砸在屏幕上,她颤抖着往下划。
【第三条】
“外公又打我。我恨透了。”
【池】回复: “今天的话特别少...委屈你了。疼成这样还不肯接受我的照顾。以后林葳蕤一定要理直气壮地享受我全部的爱。”
她蜷缩在病床上,哭得不能自已。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温柔,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刀。
【春游夜】
“他一直挽着我的手走路,贱兮兮又可爱,喜欢...?”
【池】回复: “傻子,这时候才暗戳戳表白?那时候我都暗恋你几个月了。”
【他做饭】
“好好吃,身上的伤好了一半,想吃他做的饭一辈子。”
【池】回复: “收到!池大厨将十年如一日为葳蕤服务!我们葳蕤太瘦了,要多吃点。”
最后一条动态停在最幸福的时刻:
“和他在一起了,同时也送老登入狱,大好前途,我来啦!”
【池】的回复还带着未散的余温: “这是我们小蕤的最后一篇日记吗?那我留言长一点点吧^_^。路途坎坷还好身旁有你,最终也幸好苦尽甘来了,你永远都是我的幸运草。明天我们纽约见。肉麻地想说一句爱你,我想和你永远永远,在一起。”
那些曾让她雀跃的甜蜜,如今都成了最残忍的凌迟。他们明明已经触到了曙光,却在黎明前一刻,被永远割裂在生死两岸。
*
林盛执行死刑的那天,距离林葳蕤的生日还有二十四小时。
午夜十二点,她蜷缩在漆黑的房间里,对着虚无轻声说:“生日快乐,葳蕤。”
声音落进黑暗里,连回音都没有。
林葳蕤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发疼。她的指尖在通讯录上悬了片刻,最终点开周静好的名字。
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奇怪,周静好平时总熬夜到凌晨两三点,捧着手机回消息比谁都快。
林葳蕤只好给她发短信:
“静好,明天别来了。”
她删掉,又重写:
“生日不用陪我过了,池渝刚走,我也没心情庆祝。记住了?别来。”
她的手指迟迟停在发送键上,忽然觉得这样的告别太过潦草。
她已经和太多人仓促地道过别,池渝、父母,宁莲,甚至那个她恨了十几年的林盛——都没有一次来得及好好说再见。
她又慢慢敲下一行字:
“周静好,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眼泪砸在屏幕上,晕开了最后几个字:
“愿你余生,安然若素,岁月静好。”
她抱紧冰冷的被褥,忽然仔细揣摩起周家两位女儿名字里这个词——“岁月静好”。
多讽刺啊。这一生她都在追逐这个遥不可及的幻影,像追逐天边的月亮。
手机熄屏的瞬间,黑暗重新吞没了一切。
随后,林葳蕤又睡着了。
不同的是,这次她吞了药。
梦里,她再次踏上了南极洲小岛的黑沙滩。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浪花边缘,极光在他身后流淌成河。林葳蕤死死咬住嘴唇不敢上前——怕呼吸重了,这幻影就会消散。
“林葳蕤。”
池渝大步走来,眉间蹙着罕见的怒意。他伸手虚抚林葳蕤的脸颊。她注意到他的手背上,仍然留着那串熟悉的烧伤的痕迹。
指尖穿过她的身体,像穿过一缕烟。
“葳蕤...”池渝的眉头紧蹙,眼底翻涌着痛楚与淡淡的愤怒,可开口时嗓音却依然温柔得令人心碎:“我拼上这条命救你,不是为了看你再赴黄泉。”
海风突然咆哮起来,卷着咸涩的浪沫砸在礁石上。
林葳蕤踉跄着后退一步,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熟悉的脸,笑声却比哭还难听:“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活?”
“你觉得我能好好活着吗?”她再也忍不住,近乎是嘶吼道,“每天顶着这副像鬼一样的脸,顶着罪人之女的头衔,朝思暮想着不能再见的爱人,你觉得我怎么活下去?”
“我所恨的人死得如此轻松,我所爱的人尸骨已寒,你让我怎么活下去?我该怎么面对没有你的明天?我已经在这个了无牵挂的人世间蹉跎太久了…”
咸涩的海风灌进喉咙。她跪在沙滩上,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颤抖:“就让我跟你走吧...求你了...”
池渝的身影开始透明。他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
“林葳蕤。”极光在他瞳孔里碎成星屑,“你爱我吗?”
林葳蕤含着泪,用力地点头。
眼前的他,身影越来越透明,近乎消散于风中。
最后的声音混着浪涛传来:“死亡不会让我们重逢,但活着,你永远能替我看明天的太阳。既然你爱我,请替我完成我这个心愿,好不好…”
“池渝,这次我不想再听你的话了。”她望着他消逝的背影,苦笑了一声。
没有你的明天,只会是永夜。
你带走了所有的光,留我一人独行。
你好狠的心。
药效终于发作了。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林葳蕤蜷缩在黑沙滩上,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沙粒。远处的池渝始终没有回头——林葳蕤想,这样也好,至少不必让他再看一次她的狼狈。
眩晕中,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墨色的海平面走去。奇怪的是,本该刺骨的海水却温暖得像谁的怀抱,轻柔地漫过脚踝、膝盖、腰际......
当第一波浪花没过她的胸口时,林葳蕤突然想起他说过:
“死亡不会让我们重逢。”
可那又怎样?
死亡,对我来说,是解脱,亦是赎罪。
毕竟是我林家困住了少年一生。
可死亡,唯独通往不了幸福。
算了,我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拥有幸福。
千重百转,他们终究走不出林家深宅那一场雾,相爱的灵魂永隔生死。
在无尽的潮水中,她感觉有一双手环抱住自己,却再未能将自己从深渊里拖起。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也曾恋落花。
流水枯竭盛夏中,落花藏于九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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