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

　　四年，一个世纪的二十五分之一。
　　四岁的我蹲在医院的石头上，静静地等待着妈妈回来。
　　我伸出手想梳理自己的长发，猛然间才发现，头发被妈妈剪掉了。
　　谁能缺少一颗爱美的心呢？或者说，我不想失去我仅有的自尊。
　　“男孩子，男孩子，不男不女的，离我们远一点！”
　　医院里到处都有小孩，有些却不一定是纯真的天使。
　　几朵雏菊在风中轻轻晃动，我想伸手折下这朵花，却在触碰的那一瞬间停手。
　　会很痛吧？
　　“你又出来干什么？本来就烦得要死，你还不听话？没有人照顾你，你自己随便乱跑，等会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妈妈一边大步走向我，一边伸手做出拳头的模样。
　　我瑟缩地把自己卷成一团，妈妈提起我的衣角，我就像一个碍事拖累的包袱，一路上压在妈妈身上，包袱痛苦地旅行，妈妈痛苦的哭泣。
　　生了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每次医生来妈妈身边，总是摇头的模样。
　　没有人照顾我，平常吃饭，我都是和隔壁床的奶奶一起，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最后到周末，妈妈会来付给奶奶钱。
　　但我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多望几天，妈妈就会出现。
　　酷暑到严寒，春秋到冬夏，一天天又一天天，太阳升起又落下，雨点变大又缩小，我的时光在等待中慢慢消磨。
　　蝉鸣喧嚣在烈日之下，我走到大门附近的大树下，这是一棵樟树，听说已经有几百年的树龄了。
　　我伸出手触摸着它粗糙的纹路，慢慢地说道：“那我应该叫你爷爷吗？这样会不会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稚嫩的嗓音从树顶飞落到我的耳边，我诧异地抬起头，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坐在树枝上，她还扎着一束麻花辫。
　　出于对陌生人的警惕，我退后一步，低着头悄悄地观察她的行为。
　　沉默中蝉鸣越叫越欢，她伸手抓住黑漆漆的夏蝉，一跃而下站稳在我的脚边，笑眯眯地说道:“交个朋友吧！”
　　她伸出手，不等我做出反应便抓住我的手上下摇晃，“就这么说定了，好朋友。”
　　手心暖暖的，在夏日里，我们紧握住潮湿的心，慢慢地躺在树荫下。
　　“你叫什么名字？”
　　“沈雾心。”
　　“为什么要留短发？”
　　“……”
　　“我觉得你很帅气。”
　　“谢谢你。”
　　“心里却很美。”
　　转头望着她微笑的模样，神采飞扬的她慢慢地走入我的心里，成为了我的第一个好朋友。
　　每一天我们都在树荫下，慢慢地挥霍着无聊的童年。
　　“这个给你。”
　　雾心递给我一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
　　“我们每天都在上面写笔记，你写一天，我写一天，我们互相看，好不好？”
　　“我不知道写什么。”与别人分享生活的想法太刺激了，我摆摆手拒绝了。
　　“就当为学习做准备。”雾心推到了我的手心。
　　我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在第一页写下第一个共享日记。
　　“6月23日，我与沈雾心成为了好朋友。”
　　雾心凑到我身边看着我一笔一划写下的日记，笑着说道：“这个不算，这是前天的故事。”
　　我转头看看她身后的太阳，慢慢写道：“今天，妈妈会来看我。”
　　刚刚写下句号，我抬起头就看到妈妈穿着风衣朝我走来。
　　开心地朝妈妈跑去，在她不远处站定，我看见她皱起的眉头，猛然停住了脚步。
　　“不是让你别出来了吗？为什么不听话？”
　　即将被提起来的瞬间，我转头向雾心愣住的身体投去安慰的目光。
　　恐怕我刚刚交的朋友就要离开我了，谁会需要一个让人丢脸的伙伴呢？
　　煎熬的假期终于过去，我迟疑地走到树荫下，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影子，只有一架孤零零的秋千在风中微微晃动。
　　抬头四顾，我没有看见任何人，轻轻推动秋千，我迟迟不敢坐上去。
　　“如果有人看到了怎么办？万一是他的，骂我怎么办？我没有钱赔，我笨手笨脚的，肯定会弄坏的。”
　　呆呆地坐在秋千旁边，我静静地看着它摆动，从天亮到天黑。
　　夕阳余霞点染一处天空的角落，我盯着大门的入口处，期待有人能来看我。
　　“在干嘛呢？”一双炽热的小手捂住我的双眼，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开心地呼喊道：“你来啦！”
　　预感到自己太过开心，我眨了眨眼睛，又小声地说一遍：“你来了。”
　　“有没有想我？”雾心从身后转悠到我面前，笑着说道：“不管你想不想我，我很想你。”
　　雾心推了推空空的秋千，笑着问道：“想不想坐秋千？”
　　我期待又害怕地摇了摇头：“万一是别人的怎么办？”
　　“这是我的。”雾心笑着把我抱上秋千，轻声说道：“我看你太无聊了，所以拜托爸爸为我装了一个秋千，放心，没有人会来拆掉的。”
　　“我怎么找不到你？”避开这个问题，我问道。
　　“因为我要上学，我爷爷生病了，所以我来医院看他。”雾心慢慢地推着秋千解释道：“以前不会每天都来，但以后可以。”
　　秋千轻轻晃动，雾心坐到我身边笑眯眯地说：“以后我要来看，两个病人。”
　　奶奶每天中午都会给我一颗大白兔奶糖，我都会把它们存在一个铁盒里，某一天奶奶心情不好了，我就会分享给她。
　　铁盒已经装满了一大半，今天中午，奶奶递给我一颗奶糖，铁盒终于被我装满了。
　　轻轻地放在雾心手中，我有些羞赧地说道：“送给你。”
　　雾心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着说道：“谢谢你。”
　　明明是一样的年龄，雾心却比我高一个头，每次和她说话，她都会弯腰凑到我的耳边。
　　我不想让她太累，所以我说话的声音变大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微弱。
　　淅沥沥的小雨遍布了天空，如同春天长满绿草的土地。
　　雨滴如同露珠一般弄湿了我的裤腿，我低下身一遍遍地挤压着衣服上的水分却无济于事。
　　雾心站在我身边撑着雨伞，轻声说道：“等会换一条吧。”
　　我抱歉地朝她笑了笑，继续拧干裤腿。
　　雾心没有再说什么，她缓缓低下身蹲在我身边静静地陪着我。
　　“这条裤子大了。”
　　“妈妈说，买大点可以节约很多钱，我花了妈妈很多钱了。”
　　一双棕皮鞋出现在我面前，我开心地抬起头，却被风中咆哮地巴掌打痛了眼。
　　泪水不断地滑落，妈妈抱歉地朝雾心笑了笑，温柔地说道：“小朋友，下雨了赶紧回家。”
　　声音像冰凌碎片一样散落在我的额头，妈妈盯着我湿掉的裤腿，愤怒地抓起我的衣领。
　　暴雨如同拳头击打着我的身体，我紧咬着唇，难堪地低下了头。
　　“我错了。”我轻声地说道，但不是祈求。
　　妈妈在我身上发泄完怒火，崩溃地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我放声哭泣。抽泣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我不想和人说话，不想看花，不想睡觉，不想吃饭，我空洞地盯着面前灰蒙蒙的玻璃，我再也不会等人了。
　　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我的身体，我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我知道，我在等死亡。
　　从某处传来打破寂静的声音，我漠不关心地转过身，将视线移到声音的源头。
　　雾心打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大步走到我的面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默不作声的沉默里，我们安静地握着彼此唯一的热源，直到我将手缓缓抽离她的手心。
　　“抱歉。”我缓缓开口：“但是，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
　　羞愧是有重量的，我已经被沉重压得喘不过气了。
　　挂着药袋的铁架摇摇晃晃，最后被人绊倒。
　　我紧紧地护住雾心的身体，直到昏迷。
　　血，鲜红的血，炽热的血，死亡的血。
　　我还是醒了，头上带着一个白色的包扎布，就像一个搞笑的发卡。
　　“我就说头发剃掉有好处吧？你看现在不就有用处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我遗憾地动了动手指，原来没有死掉啊，那以后死掉就很麻烦了。
　　好想有人把我杀死，这样就可以赔妈妈钱了。
　　那个人会很可怜吧？一生就被我毁掉了。
　　我放弃了死亡的想法，迷迷糊糊地活到了四分之一的世纪。
　　“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认识了。”我轻轻地笑了笑，有些抱歉道：“很遗憾，没有早点认出你。”
　　我的脑子的确不太好，很多事情已经不记得了。
　　“是我应该抱歉，没有去找你。”雾心低下目光，静静地抚摸着照片。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关系。”
　　我装作正常的样子度过每一天，该笑笑该走走，我都在以正常人的方式生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快要死掉了。
　　某个清晨，我突然留下了血，浸湿了我的眼，如果就这样死掉的话，雾心会很伤心的吧？
　　我要走。
　　但不能莽撞。
　　其实雾心从来没有放下防备，家里没有任何尖锐物品，就连窗户都进行了加固。
　　从大门到院子，四处都是锁。雾心想关着我，我便顺着她去了，毕竟我也没什么其他事要做了。
　　但现在不行，我不能死在她面前。
　　望着她出门的背影，我安慰地朝她笑了笑，轻声说道：“我会等你回来的。”
　　她不放心地望了我一眼，紧紧抱住我说道：“等我回来，我就出去一小会。”
　　“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她眼睛挑了挑，笑着说道：“你还是乘乘的等我回来吧。”
　　目送她穿过月季花园，她转身朝我招了招手，锁上了院子。
　　我转身回到房间，带上手机，我寻找着方便的工具。
　　房间看着大，却空空如也，我放弃地走出大门，难得没有上锁，我要赶紧离开这里。
　　穿过月季花园，我站在院子门前，取出藏在发丝之中的发卡，慢慢地开锁。
　　突然庆幸妈妈经常锁门，才让我练出这个本领。
　　大门为我敞开，站在久违的道路上，我没有感到开心，反而有了一种背叛的感觉。
　　将锁回归原样，我回头望着熟悉的院子，胡乱地走在大街上。
　　已经入秋，街上时不时有恋人互相牵手依偎，温暖的气息驱赶着入秋的寒冷，一种寂寞却环绕在心头。
　　我该去哪里？
　　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我目睹着一个个世界从我身边路过。
　　夜，并没有很快化开。路灯睁开双眼充血的白眼，一只手温柔地覆盖在我的眼间，黑暗笼罩在我身上，却并不具有威胁。
　　低低的咒语从耳边轻声传来：“在干嘛呢？”
　　沉重的黑暗包裹了我。
　　再次醒来，我的双眼漆黑一片。
　　伸出迟钝的双手轻轻抚摸着眼睛，却听到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黑色的纱布轻柔地缠绕我的双眼，透过朦朦胧胧的雾，我望着隐匿在黑暗里的雾心，轻声说道：“你回来了。”
　　暗淡的眼神，堆积着悲伤与委屈的嘴角，雾心靠在白色的窗帘下，静静地望着我。
　　我不愿意用一个泄气的消息增加她的负担，但是我又让她伤心了。
　　雾心轻轻触碰着两枚戒指的链条，碰撞声就是从她的手心传来的，她低垂着眉眼，慢慢地晃动着银色的光圈。
　　戒指的链条相互纠缠，我的手紧紧嵌入雾心湿润的手心。窗外的月缓缓溢出纯白的光流，柔软的环绕在云朵周围。
　　一滴夜晚的清露滑落在绿草边缘，戒指如同钟摆般晃动，清露飞跃高空，折射月光，照亮了我的眼睛。
　　湿润的泪划过我的眼角，我喘息着触碰了滚烫的泪，一滴一滴，雾心的泪滴像是一场小雨，淅沥沥淅沥沥滴入我心底。
　　“为什么要离开我？”雾心扑在我怀里，如同一个走丢的孩子，找到了归家的路。
　　望着纯净的黑暗，无数黑色的空气在不断弥漫，垂头在雾心鼻尖落下一吻，我轻声说道：“不走不走，我不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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