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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她看着远处烟尘中那个小小的身影——桓济。
他扔掉了那把比他手臂还长的沉重□□,小小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曾充满恐惧绝望的孩童眼眸,此刻却死死地盯着御道上王劭的尸体,燃烧着一种令她心碎又心痛的、几乎要焚尽自己的巨大恨意与……劫后余生的茫然。他缓缓地、踉跄地,朝着她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济……儿……”杨容姬想呼唤,想张开双臂,迎接她失而复得的骨肉。然而,喉咙里只涌上一股浓烈的、无法抑制的腥甜。
她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让她佝偻下去,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晃。
殷红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紧捂的指缝间汹涌而出,滴落在脚下早已被血与雪浸透的冰冷玉砖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迅速凝结的冰花。
视野瞬间变得模糊、摇晃。金銮殿巍峨的轮廓在风雪中扭曲变形,士兵们奔走的影子拉长、重叠。
她看到皇甫嵩老将军在侍卫搀扶下,挣扎着向小皇帝行礼,看到幸存的朝臣们从藏身处涌出,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和重获新生的激动。
她还看到……远处,桓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那双被恨意充斥的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取代,他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呐喊,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朝着她狂奔而来。
“济……”她想回应,想告诉他阿娘没事,想摸摸他的头。但更多的鲜血涌出,堵住了她的呼吸,也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力气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她感觉自己在向后倒去,倒向那片冰冷、污秽、承载了太多死亡和阴谋的雪地。
世界在倾斜,在旋转。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片,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子,刮过她沾满血污的脸颊。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
一个身影,如同撕裂风雪的孤鸿,猛地冲到了她的身边。
玄狐裘厚重的皮毛扫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和浓烈的药草气息。
一只冰凉却异常稳定的手,在她即将触地的瞬间,死死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后背。
杨容姬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潘安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因剧烈奔跑和情绪激荡而染上病态潮红的脸。
他深陷的眼窝下,那双永远如同寒潭深井、深邃莫测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那里面有震惊,有痛楚,有难以置信的悲恸,更有一种……被彻底击碎伪装的、赤裸裸的……恐惧和绝望。
他不再是那个在风雪马车中、在枯井旁、在血雨腥风的广场上,永远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算计的年轻权臣。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失去彻底击垮的男人。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唤她的名字,想呵斥她撑住,想命令她活下来。
但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官腔,所有的算计,都在看到她口中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血时,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堵得他几乎窒息。
终于,在那双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却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眸注视下,在那漫天风雪和血海深仇的背景中,一个压抑了太久、仿佛从灵魂最深处、从遥远的青梅竹马时光里挣脱而出的音节,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破碎和绝望,冲破了所有藩篱,狠狠砸落在杨容姬的耳畔:
“阿容——!”
不再是疏离的“杨姑娘”,不再是冰冷的“故人之后”。而是……阿容。
那个只属于洛阳春日杨柳堤畔、属于无忧无虑少女时光的……亲昵呼唤。
杨容姬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缩了一下。一丝极其模糊、近乎虚幻的微光,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她眼底最深处掠过。
是惊愕?是释然?还是……一丝终于被认出的、迟来的暖意?无人能知。
她的身体,在潘安那声泣血般的呼唤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丝线的提偶,重重地、向后倒去。
殷红的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从她嘴角不断涌出,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开来,与她身下早已冻结的暗红血污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她最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漫天风雪,穿透了金銮殿的巍峨,落在了那个正跌跌撞撞、哭喊着向她扑来的小小身影上。
“济……儿……”无声的唇语,消散在凛冽的风中。
随即,那双曾燃烧着不屈恨意、曾倒映着卫贞遗骸、曾凝视着断钗泣血的眸子,如同耗尽了所有灯油的残灯,缓缓地、缓缓地……阖上了。
风雪,在这一刻仿佛更加凄厉。卷起地上的血沫、雪尘,还有那份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染血卷宗,打着旋,升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潘安保持着半跪在地、伸手欲扶的姿势,僵硬如同冰雕。他托着杨容姬后背的那只手,清晰地感受到那残破身躯里最后一点温热,如同指间流沙般迅速消逝,最终只剩下彻骨的冰冷。
他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再也挽不回任何东西。
“阿……容……”他喉咙里再次滚出那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颤抖。
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沾满血污却依旧能辨出昔日清丽轮廓的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睫上凝结的细小冰晶,看着他玄狐裘袖口沾染的、属于她的、温热的鲜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的巨浪终于彻底凝固,化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冰。那寒冰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和空洞。
“阿娘——!”
一声撕心裂肺、稚嫩到令人心碎的哭喊,如同利刃般刺破了风雪的呜咽。小小的桓济终于扑到了杨容姬冰冷的身体旁,他小小的手死死抓住母亲染血的囚衣,用力摇晃着,仿佛这样就能唤醒沉睡的母亲。
那张曾在黑水牢里被恐惧和恨意扭曲的小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悲痛,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杨容姬冰冷的脸颊上,又迅速被风雪冻结。
“阿娘!你醒醒!济儿回来了!阿娘你看济儿啊!济儿把那个坏人杀了!阿娘——!”孩童的哭喊声凄厉绝望,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回荡,如同失去母兽庇护的幼崽悲鸣。
新帝司马衷在侍卫的簇拥下,一步步走下金阶。他瘦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龙袍里,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已褪去了之前的惊惶,沉淀下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重悲悯。
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杨容姬,看着那截滚落在地的断钗,看着那份被风吹动的染血卷宗,最后,目光落在了半跪在旁、如同失去魂魄的潘安,以及那个趴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的七岁孩童身上。
年轻的帝王缓缓抬起了手,指向杨容姬的遗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和孩童的悲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重的哀悼:
“杨氏容姬……忠烈之后……忍辱负重……揭奸佞……雪沉冤……护朕躬……功莫大焉……”
“追封……忠义夫人……以……亲王之礼……厚葬!”
他的目光转向那个小小的、哭得几乎背过气的身影,声音柔和了些许,却带着帝王的承诺:
“桓济……忠烈遗孤……即日……接入宫中……由朕……亲自抚育!”
圣旨如同无形的定界,为这场血腥的黎明画上了最后的句点。
风雪依旧,卷过金銮殿前这片被血与火洗礼过的广场,卷过那具倒在血泊中、终于得以安息的残破身躯,卷过那截在雪地里闪烁着微弱金芒的断钗,也卷过那个半跪在旁、玄狐裘上沾染着刺目鲜血、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年轻身影。
潘安依旧半跪在那里,风雪落满了他玄狐裘的肩头。
他没有去看新帝,没有去看圣旨,甚至没有去看趴在母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桓济。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袖口那片迅速凝结变暗的血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已永远沉睡的脸。
风雪呜咽中,似乎又响起了一声极轻极轻、如同梦呓般的低唤:
“阿容……”
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随即,便被呼啸的寒风彻底吞没。
——
雪,又落了下来。
细碎的冰晶被朔风裹挟,纷纷扬扬,沾在潘安玄狐裘厚重宽阔的肩领上,也落在他面前那座沉默的青石墓碑上。碑上镌刻的字迹深峻——忠义夫人杨氏容姬之墓。
字字如刀,刻入石髓,也刻入他每寸骨血。雪粒在碑面冰冷的青石上积了薄薄一层,又被风吹散,如同某种徒劳的覆盖与抹除。
他缓缓屈膝,玄狐裘的下摆拂过地上同样积了薄雪的枯草。指尖触及冰冷的石碑,那股寒意瞬间刺透皮肤,直抵麻木的心底。
可指腹摩挲处,那粗糙坚硬的石面,竟在幻觉中幻化出另一种触感——温热,细腻,带着生命的弹性。
是洛阳春日柳堤旁,她回眸一笑时脸颊的温度,是枯井深处,他第一次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时,隔着破碎衣衫感受到的微弱暖意。
潘安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素面陶壶,轻轻放在碑前。壶口塞着软木,一丝清冽又带着微酸的熟悉气息,固执地穿透木塞与寒风,逸散出来。
“阿容,”他开口,声音低哑,被风吹得散碎,却清晰地只对着眼前这片冰冷的石头,“洛阳城里的青梅酒……新酿的。记得吗?小时候在柳堤,你总爱偷摘那些还没熟透的青梅,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还要硬塞给我尝……”
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碑前的残雪,打着旋儿。
“那年枯井初见,”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冰冷的名字上划过,仿佛想拂去上面不存在的尘埃,“你浑身是血,缩在井底,像只濒死的小兽……可手里,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胡饼,攥得指节都发了白。”
枯井里的画面骤然撞入脑海。井壁湿滑冰冷,苔藓泛着幽暗的绿。微弱的光线从头顶的破口漏下,照亮井底蜷缩的身影。血污几乎糊满了她单薄的衣衫,瘦小的身体因寒冷或疼痛而不住颤抖。
可那双眼睛,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灼灼燃烧、穿透血污与恐惧直刺过来的眼睛——里面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是不死不休的恨,也是不肯熄灭的求生之火。那光芒,比井口漏下的天光更刺眼,烫得他心头一悸。
“那时我便该知道……”潘安的声音更低下去,带着一种沉埋多年、此刻才被掘出的疲惫与了然,“你眼里烧着那样的火……不死不休……烧尽仇雠,也烧尽……你自己。”
风声似乎更紧了些,松针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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