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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变
“你且清点好兵马,我们就在此处准备攻城。”肖熠下令。
刚出了正月,朝廷本以为肖熠要带领援军返回凉州,却没想到他突然从并州南下,大举进攻河阴,引得朝野震动。周云淇素知他的战场威名,直接派出了他的舅父刘太尉出征。此刻肖熠向城楼方向望去,似乎还能看见刘老大人的身影。
真是讽刺,肖熠心想,他曾经最得意的学生正拿着从他那里所学的兵法谋略对他开战,说起来两人的恩怨也是积年已久,肖熠当初受陛下所托,把刘氏数十年来所犯恶行翻了个底朝天,多少族人门生人头落地,可偏偏这位刘太尉在朝中屹立不倒,只是,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单独接见过他,而是像盛阳城中的所有人一样,对着他那身黑翎卫的制服嗤之以鼻。
他强迫自己忘掉这些不愉快的回忆,不知为何,他感觉刘太尉的目光也正向他看来,刺得他难受。他已驻扎河阴郊外三日,之所以迟迟不肯主攻,是在等白世旋的援军,以图前后夹击、里应外合。现在盛阳城中兵力虚空,假设一切顺利,白世旋如约发动兵变、立刻派手下驰援的话,也该到了。再拖两日,如果白世旋首鼠两端,迟迟不肯出兵,肖熠便会把二人的密谋全数透给刘太尉,之后接着撤军回西北,由他们自己内斗。
“肖大将军!”传信的手下快马向他跑来,“他们主动从右翼进攻,我们被动应战,将士们有些措手不及......死伤近百人。”
“要不要现在攻城?”肖熠身旁的一位副将问。
肖熠跟刘太尉也算是知己知彼,知道这是他惯用的招数。自己现在要做的很简单,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同时拖住刘大人即可。此刻,正常应对才是不露破绽的好方法,以免刘太尉发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遂派兵返回。
“老规矩,绊住他们,诱其深入合围剿灭。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人。”
可是,不对。肖熠在营帐外站着,只听见愈发激烈的厮杀打斗之声和军情通传。刘大人一波一波地派人出城挑衅,似乎料到他们不会正面迎战一般。他想做什么?以对方手中的兵力,这样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死伤。肖熠心中一慌,难道刘大人已经看穿自己的目的了?如此是为了故意消耗他的实力?
“前进,准备攻城!”肖熠下令。不能再等了,这样下去还不如合围攻城来得痛快。对方这种突袭战术,造成的死伤人数先不提,军心涣散才是最可怕的。
“肖大将军,为何迟迟不肯出兵应战?”等他骑马走近后,他听到城门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自然是给刘太尉您一个面子,让你几招,你也未必能赢。”肖熠大声回话。
“操之过急,是你一贯的毛病,一时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没有长进?”他声音平静,一如往常,可肖熠总觉得他已经将自己看穿了,整个人都有些恼羞成怒。
“肖大将军,援军到了,已成包抄之势在其身后围剿,他逃不掉了。”所幸,传信之人的声音将他从愤怒和难堪之中拉回现实,肖熠只觉松了口气。
“我们攻城吧。”他的亲信再问。
“刘某自知时日无多,肖大人莫要耽搁太久了,今日你若能破城,也不枉昔日受我指点恩惠。”
他似乎在挑衅,又似乎在嘲讽,他想要激怒他,让他惭愧失措。肖熠被迫吞下内心的苦涩,思索着当前最佳的破局之法,白世旋的援军一到,楼上之人的败局已然注定,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他觉得自己正陷入一张更深、更难以挣脱的网,要将他吞噬,让他不得安宁,亦不得往生。他抬头看向刘太尉,似乎战死沙场才是他们这些人最好的宿命。
“多谢刘老大人,昔日同袍之情、提携之恩,肖某没齿难忘。”他说。这是实话,正因如此,他才遭其所叛,登高跌重,任人欺辱,如丧家之犬被赶出盛阳,这才是那人给他上的最重要的一课,可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你带着一队人马先行,从侧面暗中寻找突破口,”肖熠低声吩咐另一位军官,而后大声下令,“进攻!”
十日后,肖熠已站在盛阳王宫之前,白世旋正携群臣向他行礼。
“肖大将军,别来无恙。”
“越王殿下,那咱们开始吧。”
两人进殿,在皇座之前的两份协议上各盖了金印,随即两人行了个平礼,肖熠便带着他的臣下告退了。之后他带着亲随,在使者的护送下,回了过去的肖府,等处理完其他杂务,他便要离开盛阳了。
现在已入二月,正是万物复苏、春风浮动的好时节,可他却没有闲情逸致去山中赏景,只对着隔壁郡主府发了会呆便进屋了,他看着好久未见的摆件陈设,只觉恍若隔世。
“肖大人,越王殿下传话来说,废帝此刻被关在禁军处,待您有时间可随时去见。”
“好的,我知道了。”他屏退了来人。
现在的禁军处原是旧日的黑翎卫府衙,等肖熠走进去时,发现里面大大小小的监牢和各种刑具依旧没变,托周云淇的福,其中几样还曾给肖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周云淇就在最里面的房间,今日肖熠兴致不错,又刚从旧属那里得了些好消息要去告诉他,他看着曾经的三皇子正被钉在木桩架子上面,四肢都被敲入了粗重的铁钉,这种刑罚极为痛苦,又不能立刻要命,想必白世旋对他还有所求。
周云淇似乎认出了他,眼珠动了动,像是好久没有看见活人了。
“表兄?”他轻声喊道,似乎露出了笑容。
这个称谓肖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此刻与他四目相对,当真是极尽嘲讽。可周云淇的语气并非戏谑,而是像多年之前,他们分别多日许久未见、周云淇冲上来跟他打招呼一般。想到此处,肖熠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虚无缥缈的酸楚......那时他刚当上御前侍卫不过几天,宫里好像不约而同都知道了他是仪宣长公主的独子,背地里对他的身世和家破人亡的惨状议论纷纷,当时三皇子不过十四五岁,却从不跟着奚落,一得空便去找他,有次周云淇看他在校场耍了一套枪法后眼睛都直了,便请求他有时间陪他练武,单独指点一二。
那时的三皇子心思还不是很重,也不阴毒,只是经常被刘昭仪责骂,垂头丧气的,平日里闷闷的不讲话。肖熠见他时常不开心,只有在武场上才惬意一些,便也抽出空来单独教他一些剑术或者骑射。
“周云淇,你跟这些侍卫混在一起做什么呢?”有次刘昭仪来校场看他,发现他们在一起后大声呵斥道,周云淇只顾低头行礼,任凭母亲责骂,一句话也不敢辩解。
“你就是长公主的小孩?爹娘都死了还不好好当差,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伤到三皇子你吃罪得起吗?”她瞥了一眼肖熠,瞬间认出了他。刘昭仪本就不满皇后专宠多年,又知道皇后素来跟长公主要好,对他多有照顾,或许因此对他充满了恶意。肖熠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也不太了解刘昭仪对宫里每个人几乎都这样,包括她自己的儿子,他听见这话只觉得火冒三丈,甚至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只能死死含在眼眶中。
“刘昭仪在说什么呢?”陛下从她后面走过来,冷冷地问道,刘昭仪立马跪在了地上,周云淇不知所措地看了眼自己的父母,默默垂下睫毛。
“大胆!”陛下龙颜震怒,“刘昭仪言行不当,侮辱忠烈,罚俸三个月,快滚回你宫里去!三皇子以后也不必跟朕的御前侍卫习武了,自有师傅会好好教你。”
肖熠抬头望向陛下,等四下无人时他跟肖熠低声说,“朕平日里忙于朝政,不知道宫中竟有如此狂悖之言,若是听见也就处置了,若是顾不上的话,你自己要多担待着,宽容一些,别往心里去,你终归是要独当一面的。”
或许当时的陛下还没有走出失去长公主的阴影吧,当年的他虽不忿于陛下对凉州之乱袖手旁观,却得陛下如此看重、悉心栽培,又对陛下的文韬武略、治国良方多有敬佩,还是对他十分感激的。可对二皇子和三皇子来说,这样的事实可不是那么容易接受,他们不理解为何父皇会偏宠一个外人,甚至超过他们。从那之后,虽然再也无人敢当面为难肖熠,但三皇子再也没跟他单独说过话,在路上碰见也只是淡淡行个礼就过去了,直到肖熠成为了黑翎卫,得知三皇子背地里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早已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孤僻的少年了。
肖熠看着周云淇如今的惨状,跟一年前的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周云淇就是如此指使手下把钉子敲进了自己的肩胛骨,导致他现在左臂僵硬不说,一到冬天更是疼的厉害。真是报应不爽,他冷笑。
“我就知道会输在你手里......也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羡慕你的。”
周云淇眼里没有了阴毒算计,只有纯粹且赤裸的,对着某种东西的向往和羡艳,在很多年前,肖熠就觉得他这样的眼神让他难以承受,此刻他更是瞥开了眼睛。
或许他说的是实话,可即便如此,两人早已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构陷和暗害,肖熠凭一己之力,拔除了刘氏在盛阳几乎所有的势力,周云淇勾结白世旋,夺了他的摄政王之位,在他最风光无限的时候将他推进深渊,杀了他的弟弟,把他折磨到生不如死,不得不忍辱偷生,跟所爱之人分离,还落下一身伤病。
“我刚得知一个好消息,想必你一直想知道你母亲是被谁害死的吧,你猜猜是谁?”
“不是你吗?”他努力睁大眼睛,见肖熠此刻的表情,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倏尔两行泪水从他眼中夺眶而出,而后他发出了喑哑的呜咽,回荡在监牢中发出震震的声响,他茫然而急切地看着对方,“表兄,真的不是你吗......那,是谁啊?”
“白世旋为了逼你出兵谋反,怎会允许刘氏这个人质在我手上?你用脑子想一想,当日我初掌大权,你又在河阴虎视眈眈,杀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肖熠顿了一下,似有片刻的怜悯,却还是继续道,“白世旋怕是早就恨你入骨了,更早之前你派人刺杀长宁郡主,也是他让宫人通风报信,让刘氏以捉奸之名前去,撞破你的计划,你母亲才被拖入浑水,后又被打入冷宫。白世旋为何对你有如此深的仇怨?你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哈哈哈哈哈,这一切居然真的是他做的,哈哈哈哈哈......”
肖熠说完后便打算离开,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刻钟。见周云淇像是疯了一样摇晃着木桩,还发出野兽般的悲鸣,他强迫自己敛起不忍的神色。可这又有什么办法?成王败寇,周云淇既选择与豺狼共谋,任由自己被推上前台,那自然是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德不配位,自古下场皆是如此。
等到了禁军处门口,肖熠惊讶地发现白世旋竟迎面走来,像是早有准备似的。
“越王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赶紧撇开纷乱的思绪。
“跟你一样,过来看看他,”白世旋轻装简从,看起来很是闲适自在,“里面这出现世报,肖大人看得可还痛快?”
“自然,”他的语气中透着隐隐的不满,“越王殿下行事果决,信守承诺,想必盛阳城中不日便要改朝换代了,肖某先行恭喜。”
“在下也谢过肖大人不计前嫌,肯与我共谋,既已签订和约,待我稳定朝局后自会按照承诺,把沙河以北的州郡划给你,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如越王殿下所言,”肖熠低下头,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只是里面这位废帝,若想让他心甘情愿地退位,怕要劳您多多费心了。”
“那是自然,”白世旋不甘示弱,“肖大人刚刚收复失地,百废待兴,想必也有不少烦心事要解决。”
肖熠懒得跟他再费口舌,径直走出了禁军处的大门。
等回到左相府,肖熠坐在桌案前,面上是一片憔悴的愁容。沙河为界,划江而治......这个协议是他年前跟白世旋秘密定下的,看似两全其美,但其实便宜大多给了对方。盛阳在沙河南侧,况且白世旋已然控制周云淇,交权登位后,便可直接继承周国旧设。而他在北方,虽已笼络并州、赵国等各方势力,却还需要费些功夫才可掌权。他看的很明白,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在朝中的势力早已不似从前,根本无力与白世旋相争。虽然他一直派盛阳的黑翎卫旧部暗中离间君臣,但收效甚微,以白世旋的心智,要想对付他,还需要动些脑筋。
他闭上眼睛,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疲倦。他的身体自从去年进过监牢后就元气大伤,甚至连长途跋涉都觉得累,他的心更是如此。可他多年来的野心和为之所做的努力仅得到如此结果,还不够,还远远不够!甚至他们都死了,也没法填满这样的空虚。他反倒觉得现在的自己更加压抑难过,像是被他们拖进了一个深渊,而他现在已经变成了深渊本身,正无情地拽着自己下坠。
“怎么,肖大人大仇得报,还不开心吗?”他看到林蔚然像往常一样从门口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她秀眉一挑,又故意嘟起嘴巴,似哄他高兴一般,笑着把一碟点心放在他身前,“你看看你,不是重新回到这里了,怎么还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阿蔚?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来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她面带娇容,佯装生气地说,“怎么,给肖大人送吃的还不乐意?”
他惶然地伸手抓她,只是触碰到她的那一刹那,她便消失了。
肖熠沉醉于刚刚的幻觉,他狠灌了杯茶,废了好些力气才平静了呼吸。如果她在就好了。肖熠望向窗外,好像这样就能看到隔壁的灯火。可她不在这里,她在赵国,在遥远的北方。如果她在他身边,或许能够说点什么拉他一把,毕竟看见她的时候,肖熠的脑子里就只有这个女人和她的一颦一笑,而没有任何让他感到焦虑或者难忍的杂念。像是自己只要拥有了这个活生生的人,他便顾不得其他了。
“去放信号,联系一下黑翎卫的旧人。”过了良久,强行把林蔚然赶出脑海之后,肖熠对手下人吩咐道。他得重新整合一下盛阳和皇宫里面的可用之人,尽快恢复黑翎卫的情报网络,毕竟,这不会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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