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痼疾
凉意从脚底升起,极快地攀上脊梁,沿着颈椎直冲大脑。
孟佰凝瞩不转地看着那本书,和旁边明显被翻看过的笔记本,浑身血液冻成了冰,连带着骨头都结了白霜。
“你……”他声音像被人掐着脖子发出来的,断断续续,教人错觉说不定哪个字就会彻底没了声音,“看到了……”
“我知道我不该看。”季平生慢慢松了手,放他自己在平地上站稳,“……对不起。”
孟佰一阵恍惚,脑海里过电影一般闪回着那个陈年本子上写过的一字一句,此刻无比庆幸,当年因为怕和那几本书一样被人发现,所以刻意多白描事实,全力将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写到最隐晦。
“我本来四点多就该走了,留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你。”季平生伸手拿起那本书,由于同一页翻过太多遍,是以随便翻开就是那一页,他将书举到孟佰面前,一字一顿地问,“我想问问你,一直以来你害怕的,是这个吗?”
泛黄的纸页犹如魑魅魍魉,逼得他后退一步。光线太暗,上面印刷密集的文字模糊成一片黢黑,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又什么都清楚。
孟佰背抵着门,没有答话。
“告诉我孟佰,”季平生咬字渐重,情绪的重量要将两人压垮,语气近乎是在逼问,“是不是?”
孟佰依旧是沉默。
他觉得只要自己不说,季平生就应该能懂,就会和之前无数次一样,自己找到台阶下去。可这次却没有,他寸步不让,顽固得像守着破败城池的最后一个士兵。
片刻后,孟佰终于承受不住低气压的压迫,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不是。这本书就是我随便买的,里面讲的什么早忘了。”
“是吗?”季平生惨笑一声,又将孤零零被丢在一旁的笔记本也拿起来,“既然没看过,那你在这里面反反复复提到的‘病’又是什么?咳嗽还是发烧?”
孟佰紧紧盯着那不算厚的本子,封面上他的名字都快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但他却始终记得第一页写了什么。
——从未在梦中出现过的大学校园,我竟有机会踏足。
——从未在梦中缺席过的你,原来同道殊途。
写下这两句话时,他正身处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饿死鬼一样扎进图书馆里,从天亮待到天黑,最终滋养出严重的文艺病,整天对着不会说话的纸笔有病呻吟。
“孟佰,”季平生压着嗓子叫他,把他叫回神。
那脆弱的眼睛晃了晃,目光晃回到他身上,孟佰听见他的声音。
“我告诉过你的,我真的对你太熟悉了,你每次对我撒谎,我其实都能感觉到。”季平生说。
“之所以没有拆穿你,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在害怕。我就想着,等你愿意告诉我实话了,总会告诉我的,可你迟迟不肯开这个口。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我只能自己猜,我怕我哪句话说得不对或者哪里做错,让你的状态变得更糟。”
“小时候你也容易对各种事有顾虑,但那时侯你总会毫无顾忌地跟我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讲。
“每次我看你状态不对,都会跟你说别自己憋在心里。可你还是骗我,还是瞒我,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先是吕奎,再是齐小满……一个两个,孟佰……”季平生手背上骨骼分明,抓皱了心口的衣裳布料,“我真的要疼死了……”
孟佰一阵窒息,简直要被他这番话压弯脊背。视线具象化出千百斤重量,掉在地上他拾不起来。
“我明白你是希望我好,”季平生又道,“但我求你想想,我对你又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不这样希望吗?”
“不一样的。”
孟佰的声音轻得像片无处可归的落叶,他不敢太大声,怕被听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
“其实你原本生了一条好命,如果没有我,你能在你爸和你哥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和杨月那样的漂亮姑娘结婚,生个可爱的孩子,永远用不着担心生计,忧虑下一顿饭的着落。”他说,“我当初说你不该来省城,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孟佰停顿少顷,视线黏在地板上,不敢看季平生一眼,还要用深呼吸来解救一下行将崩溃的心脏。
而后,他又张了下唇:“季平生,你的未来本就该是康庄大道,和我一起走的这条路,太窄了……挤得骨头疼。”
“我去他爹的康庄大道!”季平生蓦地提高音量怒骂一句,用力将书和本子扔回桌子上,“我要是真想过那种生活,当初就不会费尽心思地摆脱我爹的控制来省城!我要是真想结婚,就不会专挑那一天,毁掉整个婚礼!”
孟佰被他吼得懵了一瞬。季平生大口喘息,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都在发抖。
“你还是喜欢我。”他声音嘶哑,有不明显的哭腔,“七年,一天都没变过。你骗不了我了。”
“可这是病——”孟佰用力掐着手指,才保持住冷静。
“狗屁的病!”季平生喊劈了嗓子,“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老子活了二十多年,身上没问题,脑子没问题,能吃能睡,就连干活都是干得最多那个!我有什么病?!这破书几行字凭什么就说我有病?它凭什么?!!”
“专业书都是这个领域学问最高的人写的,”孟佰语气平静,但控制不住发抖,“能得出这个结论是经过了多方验证,和国际上保持一致……这是精神上不正常,所以才不影响正常生活。”
“这样你就认同了?”季平生愣愣地看着他,“当初……当初明明是你,是你告诉我说两个男的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到现在了又告诉我不行?为什么?”
“那时候年纪小,”孟佰苦笑一下,偏过头去,“想事情太简单,现在长大了,才知道。”
“所以你相信了是吗?你就觉得自己真的是有病了?”季平生茫然追问。
孟佰没有立即回答。
季平生还是没懂,问题根本不在他相不相信。
七年过去了,他到现在闭上眼睛做梦,还总是梦到十八岁那年夏天。梦见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杨树,梦见母亲和季平生母亲站在一起的身影,梦见父亲深重的叹息,梦见驶向省城的大巴车窗外,尚不明朗的天光。
七年间季平生去过很多地方,可他的根依旧在孟庄村,他依旧是被父亲和哥哥安排的老幺,家庭的树荫帮他挡下了大部分风雨。
但孟佰不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他而言,家的概念几乎消失,他变成了漂泊在异乡的流浪汉。拿着本不该属于他的钱交学费,不敢报忧,也无喜可报。
七年前那场大雨过后,残留的潮湿他比季平生的体会深刻太多,恐惧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中不断扩张,成了他的一部分。可他又不甘心,放弃或是改变,他找不到哪怕一条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而“心理障碍”这个说法太正当了,刚好适合拿来消磨自己死不干净的心思。
他比谁都明白这一路艰辛,所以从季平生来到省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推他回到正确的路上,让他不要遭受这些。
然而他忘了,季平生的叛逆是刻在骨子里的,认定了一件事,就算头破血流都不会罢休。
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都无济于事。
“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呢?”孟佰张了张嘴,“你觉得自己没病,可别人呢?十八岁发生过的事,你能保证一定不会有第二次吗?再来一次你还能承受多少呢?”
“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想?”季平生说,“就算别人觉得我有病又能怎么样呢?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自己活的吗?”
孟佰哑然失笑:“迄今为止围困住你的都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会这么想。家人和外人是不一样的,你永远都想象不到,如果外人觉得你有病,会做出些什么。”
季平生脸色惨白,像把话都掏出来完了,没有一个字能回应他。
“我希望你好好的。”孟佰说着,拉开了手边的门,“离开这里吧,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记得藏好了别被人发现。”
门缝外,是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月光惨惨淡淡,仿佛照不到人间就消散了。
季平生沉默地盯着半开的门,收拾好的行李就在他脚边,但他一下都没动。
视线偏转,目光再次落在孟佰身上。他眼神涣散,一只手紧紧握着门边,袖管里伸出的两条手臂,瘦得像皮包骨头。
“你既然觉得这是病,怎么不去治呢?”季平生突然敛了冲劲,说话显得有气无力,“那书上不是写了矫正方法吗?”
孟佰的眼睛慢慢聚焦,一寸一寸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你以为我没有治吗?”
“那为什么没治好?”
一瞬间孟佰的目光又散了,虚空中的一粒浮尘仿佛都能被他的余光照拂。
“陈年痼疾,得多花点时间。”他喃喃道,“季平生,看清脚底下的路,不要一时冲动就乱走,以免将来栽了跟头才后悔。”
季平生站在原地,依旧没动,他盯着孟佰的脸,似乎觉得只要盯久了就一定能看出裂缝。可这次好久都没有看出来,就像孟佰说这话是真的,没掺一点假意。
他真的想把“病”给治好,想把两个人的“病”都给治好。
季平生猝然笑了,什么也没说,将地上的行李扛到肩上,走出了门。
和昨夜同样的光景。
只是这次,孟佰心里和明镜一样,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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