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不见君

作者:梨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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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日


      谢谨言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陷入沉思。
      他与石维敬并不熟悉。虽然共事一年有余,可是本着尊重,他对石维敬的个人信息知之甚少,要不然也不会时至今日,才发觉他与学生间的隐秘爱恋。
      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够让石维敬牵肠挂肚……眼睛一转,他忽然想到宿舍里那本《牡丹亭》。
      既然是喻宛宛所赠,自然代表着两人间互相恋慕的情分。石维敬对喻宛宛心存不舍,定然对这本书割舍不下。
      于是在梦里,只剩半魂的石维敬被硬生生扯出来。沈自钧假借寻找喻宛宛的名义,要他拿出书册,他便拿了。魂魄分离的人不能经受刺激,若是让他们知晓实情,搞不好剩余的这半片魂魄会起了异心,自立门户。
      当初凶魂剖分,不就是前例么?
      因此石维敬并不知情。《牡丹亭》摆在面前,沈自钧亮出梦刀,对准书册,刀尖一星灵犀萤火,当头劈下。书页顺势燃起丈余高的火苗,腾跃的火焰照开前路。
      梦中的石维敬头脑迟钝得多,却由此生出非同一般的勇气。不待沈自钧点头,他就急匆匆跃进那簇火焰。
      想要寻找喻宛宛的心情,不论现实还是梦境,都是一样的。
      谢谨言防备他冲动,早抓住他的衣角,顺势往火焰里一栽。身后脚步急促,沈自钧也追了过来。

      谢谨言睁眼的时候,依旧躺在床上。他不禁怀疑自己判断有误,那本书并没能指引路途,反而将自己斥出梦境。
      可是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了。此处仍然是梦,自己没有醒来,反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耳畔还有一人的声音,透着失落,却是个女子的嗓音。
      “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幽幽叹道。
      什么第二次?他没懂,然而身体却似知道一般,回答说:“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
      手术吗?还是什么治疗?
      谢谨言思忖。
      女子又叹了一声,站起来,从床头小桌上拿起一把小刀,展开,慢慢削一只苹果。
      谢谨言听到她说:“其实,你也知道,希望不大,不是吗?”
      病床上的人被噎住了,心跳猛地一重。
      “好几年的积蓄都投进去了,就算是丢进水,也该听个响。”女子簌簌地削着皮,声音慢悠悠的,说着冷硬的话,“可你还是没有站起来。”
      床上的人静默,心跳得越发沉重,似乎预料到接下来她会说出什么话。
      “我想,还是到此为止,算了。”
      她端坐在侧,漫不经心,说着残忍的句子。
      心底有一层冰霜逐渐攀升,床上的人强撑着问:“什么算了?”
      “我说,都算了。”女子重复,生怕他听不懂,强调说,“你的病,还有,我们俩。”
      这句话太冷了。谢谨言恍如心脏被她手里的刀刺中,冰寒的痛顺着血液流淌,遍及全身。
      痛楚中,瘫软的身体猛然聚集了力量。他撑起半身,望着身边垂眸的女子:“我们七年的感情!你说算了!”
      女子头也不抬,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好似当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削好这枚苹果,而不是与这个男人争个对错。
      又或者,她早已不屑于此。
      男人松了劲,颓然躺回去。良久,沙哑的嗓音透着悲凉:“你还记得,我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不记得。”
      男人苦笑:“怎么可能?”
      “……”
      “既然你说不记得,我就说给你听听。”
      男人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因为沉湎于记忆,眸光带有几分期许:“我陪你爬山,在山巅看雾气朦胧,赏云海日出。下山的时候,路过一处山崖,你说山花烂漫,那边的花开得好,想要折两枝带下山……”
      一声嗤笑,打断他的叙述。女子递来一只苹果,嗓音冰冷:“我求你替我去了吗?”
      男人愣住。
      那只苹果执着地送到面前,女子反问:“假如你不替我,或许那里不会塌下去,我们谁也不会有事。”
      人心凉薄,不过如此,一腔真挚捧出去,换来冷眼讥嘲。
      男人眸子里仅剩的一点期许也散了,寂然无声。女子把苹果丢在桌案碟子上,擦擦手,走到床边。
      谢谨言看到她的眼睛,布着血丝,眼尾晕红。
      “我们七年感情不假,可是,俗话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女子睨视着他,语气是怜悯的,神色却和怜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没有区别。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就走。
      “桂芳!”身后的男人拼着最后一丝尊严,喊住她,“你不是这样的人!”
      脚步略止,可是女子头也不回。
      “人都是会变的,你就当我,变了吧。”冰冷的影子转出病房,再没有声音。
      谢谨言感到自己寄身的躯体在发抖。不是承受不住寒凉的瑟缩,而是由心底蔓生出的绝望悲恸,随着每一次心跳涌遍全身,又从中生出切齿的愤恨。
      人总是会自言自语,藏在心底的声音,旁人听不见,自己却清清楚楚。
      此时,他就听到了来自心底的嘶吼,带着浓重的不甘和怨愤。
      “凭什么?”
      问得好,世间大多意难平,都当得起这句质问。然而不是所有的“问”,都能得到“答”。
      也有的人明知道答案,却不肯接受,不肯相信,只想再多问两句,或许能得到更心安理得的答案。
      因病断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要什么答案?
      谢谨言明知这一切,却无法阻止内心汹涌而来的浪潮。愤怒的潮水淹没掉理智,他在发抖,带着失望不甘,带着怨愤悲恸。
      他从怒涨的海潮中,听到更深的声音。
      “我要报复。”
      他在心里无声地哂笑,病痛无情,向谁报复?难不成向天报复吗?
      “我要报复她。”仿佛听到他的心声,意识深处,又补了一句。
      没用的,她已经走了,你该放手。既然看重七年情分,此时报复,又如何对得起昔日情深?你已经站不起来,难不成要拖累她同坠困顿?放她离去,才是成全。
      谢谨言在心里默默念着,久病之人,不该沾染的情义,就该果断放手,这是身为病者的本分。
      他不该贪恋红尘恩爱。
      然而无用,这副身体只允他寄身,却不许他对原主的情绪妄加干涉。他想得多了,脑海中渐渐升起一团雾,笼罩思绪,似乎有意压制他过于淡漠的念想。
      另一个声音切入,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淡:“那么,你想要怎样?”
      谢谨言猝然愣神,面前似乎降下一团薄薄的影子,看不出男女,声音也是飘渺空灵的。
      躯体中的意识倏然无声。
      于是那声音又问:“她拒绝你,斩断了最后一丝念想,你甘心吗?”
      隔了很久,谢谨言以为那声音不会再问,也以为自己不会回应的时候,忽然传来石维敬的声音:“不甘心的。”
      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更确切地说,简直和藏在自己心里没什么两样。谢谨言甚至怀疑那就是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拒绝了我,可是,我想替她看看临城大学……”
      这的确是石维敬的嗓音,并不会认错。
      神秘的嗓音循循善诱:“所以啊,要让她们付出代价,罔顾真心,该有报应。”
      身体中隐藏的热流开始躁动,蓬勃出灼热的情绪,烧得每寸脊骨都在战栗。谢谨言听到自己压住声音里的悸动,沙哑开口:“要怎么做?”
      不行!梦中诡谲,这声音不知来路,怎能轻易相信!更何况世间公义自有论断,贸然干涉,只会令自己万劫不复!
      无声地呐喊。谢谨言急于摆脱禁锢自己的身躯,然而无果。只能听着那声音又进一步:“毁掉她们,你可以做到。”
      石维敬没有接话,似乎在掂量“毁掉”这个词的分量,又或者他于心不忍,并不想因为受挫而肆意践踏他人。
      他没有回答,然而另一个声音回应了:“好。”嗓音陌生,想来,应当是这副躯体的原主。
      断腿遭弃,怨恨,也情有可原。只是不该借着梦境诡谲,肆意宣泄。
      那声音靠过来,似乎在耳畔轻语:“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换,只要一点点代价,就可以让你得偿所愿……”
      交换?
      谢谨言心跳不由得一乱,本能感到背后暗藏危机。
      此时石维敬再度开口,嗓音明显动摇:“什么代价?”
      他竟然受到引诱,想要与不知名的声音进行交易!如此一来,岂不是置身险境?
      谢谨言心头乱成一团,他既不能出声,亦不能自主,眼睁睁看到眼前一团虚影,慢慢凝聚。
      突然,手心涌动灼烫的气息,折扇透出眩目华彩,驱散雾气。谢谨言感到手臂松动,下意识抬腕,就是猛力一挥。
      乱梦惊散,素净的墙面、雪白的帘幕都不见了。他拉住石维敬的衣角,落在一处狭长的山路旁。一边陡崖险峻,枯藤垂挂,另一侧江河浩渺,平静无波。
      谢谨言眉心一跳,他认得这里,臂挎果篮的老人,手撑黑伞的男人,浓重雾气,朱漆大门,还有门内扑面而来的烈焰……
      他来过这里。
      梦境诡谲多变,为什么他能落入同一个境地?难道这是某个人经年不变的幻梦吗?
      好在石维敬仅剩的半魂还算听话,他拉起石维敬,循着记忆,向相反方向走去。既然无法应对那些诡异的影子,远离总是良策。
      前方的雾依旧浓重,他们置身于逃不掉、躲不开的无形藩篱中。
      两人的脚步声叠在一处,越来越乱,越来越急。隐隐的,似乎有不属于他们的声音夹杂其中。
      诡异的惊怖攫住了他们,谢谨言拖着石维敬,夺路狂奔。
      前方,隐约露出暗红的色泽,铜环锈蚀的朱漆大门挺立在前,挡住去路。谢谨言猛地停步回首,数不清的人影自雾气中渐次显露,影影绰绰,围拢过来。
      莫大的惊恐袭上脑海,他蓦然意识到:这么久了,沈自钧去了哪里?

      沈自钧落入另一重幻梦。说来奇怪,明明紧跟着对方脚步,他却能把人跟丢,这是连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以至于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谢谨言并没有与他同处一梦。
      就算意识到了,他也因为这个梦太好,太美,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因为他看到了前世,或者说,前几世。无论哪一世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又看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双瞳剪水,用软糯糯的嗓音唤自己“大哥哥”的孩子。
      清澈双眸里,欢欣踊跃更加鲜明,那双眼睛正望向自己,满是期许:“大哥哥,这次教我什么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含了几分笑意:“上次教你的,会背了么?”
      “会呀,我背给你听。”
      稚嫩的语调,一板一眼背了起来。
      孩子摇头晃脑的时候露出白净的耳垂,软糯糯如剔透的玉团,五官虽未长开,轮廓已初露端倪。眼瞳带水,黑白分明,可以窥见成年后的温婉清秀。眉形起峰明晰,收势清淡,前压后挑,再加上线条利落的下颌,又添了些聪慧冷静的韵味。
      他原来是这般模样吗?经历岁月蹉跎,落在心里的,也只剩他清若寒潭的一双眼睛了。
      梦狩不由得摸了摸那孩子的眉毛:“这次不教你背诗了,我们去个好地方。”
      孩子捏着他的袖口,蹦蹦跳跳追着。梦狩健步如飞,见那孩子步伐吃力,干脆将他拦腰抱起,夹在身侧,脚下轻点,腾空而起。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穿云破雾,忽而眼前一亮,已是站在疏阔清净的庭院间。院中石桌清冷,旁植一株老梅,遒劲枝条横斜,缤纷落英添了些许风雅。
      他折了一条枝丫,挥毫做笔,在桌上铺开一方白宣,示意:“坐到旁边来。”
      孩子还太小,勉强爬上石凳还够不到桌面。梦狩干脆把他搂在膝头,俯身笑问:“哥哥今天教你写字。”
      “我会写啊!”孩子扬起小脸,眨巴眨巴眼睛。
      梦狩将笔塞给他:“那写给我看。”
      宣纸上的字迹稚嫩歪扭,勉强能认出“言为水,逝无回,慎应诺,行不移”。
      孩子觉得不好意思,扭捏道:“我才刚开始学。没用过这么软的……”他生怕被嘲笑,急忙找补了一句,“我爸爸说,我比别人学得都快呢!他的钢笔字,很多人都夸!”
      提起爸爸,他眼里闪着骄傲的神采。
      梦狩忍笑点头:“嗯,确实,这笔太软,你还不适应。”
      孩子仿佛受到轻视,扬起下颌,不甘示弱:“但是我可以学!”
      今日本来就想教他写字的。梦狩抿唇微笑,却故意摆出一副严肃面孔:“要我教,你得说几句好听的。”
      孩子撒娇的本事简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话音方落,梦狩的脖子就被牢牢抱住,稚嫩的嗓音凑在耳边,几乎呵软了半个身子。
      他听到孩子软软地求着:“大哥哥,你最好啦。你教我写字,以后,有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我最喜欢你了。”
      梦狩没有人身,倘若他有,恐怕整张脸都能烧得发烫。
      他轻咳着挣脱,提起笔,悬在纸上,略一迟疑,写下几行字迹:“喜欢哪种?”
      孩子就着他的臂弯,探望一圈,指向角落里方正笔挺的字迹。
      “竟然是颜体……”梦狩呢喃,随即敛起失落,“就学这个。”
      孩童生性烂漫无拘,他以为孩子会喜欢行书或者隶书。没想到,这孩子竟然选了颜体,虽然端方有节,却过于规矩,一笔一划都带着拘束的意味。
      以后,恐怕要吃亏的。
      可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小学着规行矩步,也不是坏事,若是加以引导,也不至于受到委屈。
      梦狩欣然提笔。
      纸上墨痕交错,忽然燃烧起熊熊烈焰。枯瘦的梅树、烂漫的落花,都被火焰吞没,连同雪团般的稚子,一并消逝在狰狞火舌间。
      愕然而后震怒,他豁然亮出梦刀,望着冲天烈焰,嘶声怒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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