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医院深夜的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陈迟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浅眠，但意识并未完全沉睡，而是在清醒与噩梦的边缘浮沉。

　　恍惚间，他仿佛闻到了阳光曝晒后青草的气息，听到了篮球撞击地面发出的、富有节奏的砰砰声，还有少年们嘈杂而充满活力的喧闹。

　　不是刻意回忆，而是感官先于意识，将他拖入了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那是高二的某个初夏午后，体育课自由活动。他逃掉了无聊的拉伸，溜到篮球场边，看着江屿在场上打球。

　　江屿其实并不热衷篮球，只是被拉来凑数。他动作不算娴熟，但身形挺拔，跑动起来像一只优雅而警惕的鹿。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有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他白皙的皮肤镀上一层浅金，甚至能看清他鼻尖上细小的、晶莹的汗珠。

　　陈迟靠在双杠上，手里拿着一瓶刚从小卖部冰柜里取出来的汽水，瓶身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掌心。他看着江屿在一次防守中，因为跳起封盖而微微后仰，颈项拉出一条流畅而脆弱的弧线，喉结因为喘息而轻轻滚动。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所有的声音——篮球的撞击、队友的呼喊、夏日的蝉鸣——都潮水般褪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炽热阳光下，散发着蓬勃生命力和一种近乎透明质感的少年。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瞬间充盈了胸腔，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汽水瓶。

　　他下意识地举起一直挂在胸前的旧相机，来不及仔细构图，只是凭着本能，对准那个身影，按下了快门。

　　“咔嚓——”

　　极其轻微的声响，在喧闹的背景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场上的江屿却像是有所感应般，猛地回过头，视线穿过晃动的身影，精准地捕捉到了举着相机的陈迟。

　　四目相对。

　　江屿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愕然，随即像是被阳光刺到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他有些慌乱地转身，重新投入比赛，动作却比之前僵硬了几分。

　　陈迟放下相机，看着取景框里那个被抓拍到的、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的侧脸，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着，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鸟。他将那瓶冰凉的汽水贴在自己同样发烫的脸颊上，试图降温，却感觉那股热意，是从心底里烧起来的。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要捕捉、想要留住关于江屿的每一个瞬间。那种心情，无关同情，无关怜悯，是一种更纯粹、更炙热的吸引。

　　“嘀——嘀——”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像一把剪刀，猛地剪断了那绚烂的夏日幻象。

　　陈迟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光线刺入瞳孔，让他瞬间闭上，又艰难地睁开。眼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传来清晰的刺痛。

　　梦境的余温尚未散去，阳光的灼热、汽水的冰凉、心跳的失序、还有江屿回头时那抹转瞬即逝的薄红……一切都如此真实，带着青春特有的、毛茸茸的质感。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仪器、苍白的环境、和胸口那片被生生挖走后留下的、空洞的剧痛。

　　那个会在阳光下脸红、会在球场上奔跑的少年，和那个在短信里冰冷地写下「就当我从未存在过」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巨大的落差像海啸般将他吞没。梦境越是美好，醒来的现实就越是残忍。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哀鸣，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枕头迅速被温热的液体浸湿。这一次，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到了极致后，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的呜咽。

　　身体的颤抖无法抑制，连带着病床都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想起这些？
　　为什么要在彻底失去之后，才让他如此清晰地重温那份最初的心动和美好？

　　这比直接的痛苦，更让人难以承受。像是在濒死之人的唇边，滴上一滴蜜糖，让他尝到一丝甜味，随即坠入更深的绝望。

　　同一片夜空下，老宅里的江屿，也在失眠的折磨中，被往事突袭。

　　他坐在书房的黑暗中，没有开灯。窗外没有月光，只有积雪反射着城市霓虹的、暧昧不明的光晕。

　　他仿佛听到了篮球落地的声音，看到了那个靠在双杠上、举着相机对着他傻笑的少年。看到了对方被发现时，非但没有慌乱，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甚至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阳光下，牙齿白得晃眼。

　　他还记得，那天放学后，陈迟偷偷塞给他一张洗出来的照片，就是那张抓拍。照片上的他，表情愕然，耳根泛红，背景虚化，只有他被定格在清晰的、无处遁形的瞬间。

　　“拍得不错吧？”陈迟笑嘻嘻地，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期待。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好像是板着脸，一把夺过照片，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生硬地说了一句：“别随便拍我。”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回到家，却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照片里的自己，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带着一种被突然闯入的、不知所措的生动。而那个拍照的人，像一束蛮横的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他灰暗封闭的世界。

　　他将那张照片，和那颗未拆封的水果糖、那个简笔画的笑脸一起，藏进了那本《无名的裘德》里。那是他贫瘠青春里，所有的、不敢示人的宝藏。

　　而现在，这些宝藏，都变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每一份甜蜜的回忆，都在反复印证着他如今的失去和不堪。
　　他亲手弄丢了那个带给他光的人。
　　他亲手将那些美好的过往，变成了再也无法触及的、刻骨的伤痛。

　　他抬起手，捂住脸，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流泪了。

　　七年了，他第一次哭出声来。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像迷路的孩子一样，在空荡冰冷的坟墓里，发出了绝望而悲恸的、无人回应的哭泣。

　　回忆越是清晰甜蜜，现实的刀刃就越是锋利残忍。
　　他们被困在各自的炼狱里，被往日的星光灼烧，被今朝的冰雪埋葬。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格外寒冷。

　　**（第三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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