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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钱府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钱章序推门进来,面色比窗外的天色更为阴沉。
钱文泽一见儿子这般神色,心中已然明了,却仍抱着一丝侥幸,“郭将军不肯见你?”
“……是,”钱章序声音艰涩,“不仅如此,也没见到五叔与大哥,被抓的人全都关在臬司监,我们的人根本靠近不了。”
“臬司监……”钱文泽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响,“李致远这个老匹夫!藏得可真够深的!”
“父亲,事态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钱章序脑中一团乱麻,人还有些发懵,看向父亲的目光不自觉带了些渴盼与哀求,“五叔和大哥……还救不救……还能不能救?”
“救?”钱文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面上浮现出一丝惨淡的苦笑,将一封密信推向钱章序,“京城飞鸽传来的两日前的消息,你看看吧。”
钱文泽满面疲惫之色难掩,“现在不是救不救你叔父与大哥的问题,是我钱家满门还有没有的救!”
钱章序越看,神色越发凝重,“陛下他……”
“是极,原是陛下隐忍至今,终于要对钱家动手了,可笑老夫还以为……天高皇帝远,陛下顾及不到江南呢。”
钱文泽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决定,“去,将家族库房的地契、宝物名册、盐引凭证……所有能动的不能动的,全部清点出来,装箱备好。”
钱章序愕然抬头,难以置信,“父亲!您这是要将我钱氏百年积累,全都……全都送出去吗?!”
“送?”钱文泽冷笑一声,“老夫倒是愿意送,只怕别人还未必肯收。毕竟,直接抄家灭族,将所有资产充入国库,岂不更加干净利落?”
“如今,别无他法。只能赌上这全副身家,赌他郭放有自己的心思……抑或是他背后的楚王和陛下,还愿意给我钱家,留一线生机。”
“备车吧。”
……
都指挥使郭放听闻钱氏来人,一开始只推说军务繁忙,并不愿意相见,谁知那钱文泽一把年纪还效仿先贤程门立雪,顶着严寒在都司衙门外静候。
地上残雪未消,天寒地冻的,终究不能真让这年过花甲的老者在衙前冻出个好歹,郭放没了法子,只好迎他进来。
郭放所言军务繁忙倒也不全是托辞,堂内,郭放一身铁甲还未来得及卸,手按佩刀端坐主位,亲兵肃立两侧,凛然军威扑面而来。
“郭指挥使,”钱文泽躬身行礼,满面愧色,“老夫教子无方,治家不严,以致族中子弟与门下依附之人,做出许多无法无天之事,玷污朝廷法度,扰乱江南安宁,老夫实在是惭愧万分,无颜面对陛下,也无颜面对郭将军这等国之柱石啊!”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却将自己摘个干净,只认了失察之罪。
郭放本性直率,最不耐烦这等虚伪之态,他嘴角抽动两下,咽下了一些诸如“老匹夫真不要脸”“知道无颜面对就别腆着张老脸硬来”之类不大好听的话,只淡淡道,“钱老大人言重了,本将职责所在,乃是护卫地方安宁。至于钱氏家务……本将一介武夫,不便置喙。”
这话软中带硬,直接将钱文泽试图模糊焦点的说辞挡了回去。
钱文泽心中一沉,知道空口白话已无用处。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双手奉上,“些许薄礼,望将军莫要嫌弃。”
他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哀求,“郭将军,老夫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恕。只望将军念在钱氏一族数百口性命、念在江南赋税与漕运关乎国本的份上,能在楚王殿下面前代为转圜一二。”
钱文泽复又侧身引见三子,“此乃犬子章序。老夫愿献出钱氏七成家业——除祖宅祭田外,所有田庄、铺面、库银尽数充公,只求保全宗族血脉。此后钱氏愿举族迁出江南,永不复入。”
这份厚礼几乎倾尽钱氏百年积累。钱章序手捧装满名册地契的锦盒深深一揖,姿态谦卑至极。
一份是给他的孝敬,一份献给上面的人,郭放目光扫过两份礼单,并未伸手去接,只冷笑道,“钱老大人,您这是在贿赂本将,还是要让本将军代为贿赂楚王?抑或是,你觉得陛下会看得上你这点家当?”
他豁然起身,甲胄铿锵,逼得钱文泽父子二人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老大人,你搞错了几件事。”郭放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钱家父子心上,“其一,本将只听命于陛下与朝廷法度,楚王殿下奉旨办案,本将唯有配合协从之责,绝无干预左右之权。”
“其二,江南稳定,靠的是朝廷法纪,靠的是百姓安居乐业安分守己,而不是靠哪一个盘踞地方吸食民脂民膏的世家大族!你钱家若真为国本着想,当初就不该做下那些事!”
“这其三,”郭放的言语比窗外冰雪还冷,“你的家财,是罪证,迟早要抄没入库,何来献之一说?至于保全性命、延续香火……”
“那要看你们自己,究竟做了多少孽,手上沾了多少血!求我,无用。”
“送客!”
亲兵应声上前,做出了请离开的手势。
钱文泽身子晃了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全靠钱章序在一旁死死扶住,才没有当场瘫倒。他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但瞧着那份被郭放不屑一顾的礼单,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钱章序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火,最终却一言也未发,只是架起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父亲,踉跄着离去了。
待钱氏父子离去,一道身影自屏风后转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恒。
“郭将军。”他拱手一礼。
郭放挥退亲兵,笑着拍他肩膀,“明久,你我二人何须这般客气?”
倒是少有人知,郭放与陆炳恒交情甚笃。
陆炳恒摇头失笑,“约之兄见谅。锦衣卫这身皮穿久了,难免谨慎过头。”
“你啊你——当年就是我们之中心思最缜密的那个……连高校长都称赞过,陛下真是知人善任,让你做了这锦衣卫头头。”
“如今总算动手了,”郭放长舒一口气,“本将军忍江州这帮上蹿下跳的虱子很久了,他钱文泽就算送座金山给我也没用,老子不赚死人的钱。”
陆炳恒打趣道,“约之兄从前可是我们之中性子最急的,如今当了这二品大员,官帽重了,屁股也沉了,都能坐得住了。”
“去你的,”郭放忽地想起什么,促狭道,“方才我可是视钱财如粪土,陆指挥使你这天子近臣回京后,定要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这般风骨,够不够那御史老儿写几篇颂文,给我安个天下第一忠臣的名头?”
“好啊,你们都学这个做甚?如今个个都要当天下第一了。”
“你不想当?陛下若封你个天下第一风流倜傥俊小伙你当不当?”
“好了,莫要再打趣我,”陆炳恒见他越扯越远,忙将话题引回正轨,“这江州钱氏百年基业,终究是毁在了钱文泽手中。”
“此人小聪明有余,大智慧不足。这等世家,上策是安分守己,闷声发大财,要么……”郭放压低声音,“干脆暗地里招兵买马,直接反他娘的。”
“手无利器却一味弄权,这不是提着灯笼拾粪——找死?”
陆炳恒挑眉,“这等大逆不道的粗鄙之言,也就只有你敢同我这天子鹰犬说。”
郭放豪爽一笑,“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是天子鹰犬,陆炳恒陆明久是我老郭的兄弟。”
陆炳恒一乐,“当年还有人自称笨嘴拙舌讨不到媳妇儿,如今这媳妇儿讨到了,嘴也能说会道啦……放心,我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让陛下给你封个天下第一狗腿子当当。”
“这岂不是抢了你的位置?”
“我可没有你们当天下第一的兴致,”陆炳恒笑着摇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望着着钱文泽消失的方向,面色凝重,“困兽犹斗,钱文泽此举不成,恐怕真要狗急跳墙了。”
郭放浑不在意,“跳了最好,抄家流放变满门抄斩咯——”
陆炳恒仍存忧虑,“楚王那边首当其冲……”
郭放一摆手,“明久老弟你就是太爱操心了,怪道如今瞧着已经同哥哥年岁相当了……”
一见陆炳恒面色发黑,他连忙正色道,“楚王可是陛下亲子,你也瞧见了,他这几日行事,那惑敌、攻心再立威的手段跟陛下可是一脉相承,钱党这几日没少散播楚王的谣言,却不想楚王人前显圣,一把尚方宝剑斩贪官,百姓都瞧了个真切,可比那虚无缥缈的流言好用多了,青天的名号都在百姓中传开了。”
陆炳恒这个锦衣卫头头消息才是最灵通的,闻言他轻松一笑,“是我着相了,那位可不用操心……最好笑的还是钱党说,楚王身边有个南昭来的男妖妃,蛊惑楚王生事,祸乱大雍。”
“却不想,他那日在公堂之上抱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相貌又不似凡人,如今快被江南百姓传成送子娘娘了!”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亲兵在外叩门禀报:“将军,楚王殿下派人传信,请陆大人去江州府衙一趟。”
想必是钱党又生事了,陆炳恒与郭放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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