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犬(影卫)

作者: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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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叱骂


      钺着急赶路,一场冬日冷雨彻底将他浇透,回到通天阁时,衣衫还在往下滴水,人冻得像块冰。

      兔面人唤仆人备了水,他站在池外,胸腹发紧,剥去层层贴住的衣衫,随意堆在地上,将剑端正摆在池边,缓步下池。
      池水上涌,将他贴住,知觉在暖热中复苏,紧随而来的是细密针刺般的疼痛。分明该是最柔软包容的水液,其中却像藏了无数细针,扎得他浑身密密地疼。他曾经因为轻功练得不好,训练时犯了错,被罚去刑房跪针毡。彼时银针穿过皮肉,扎到骨头,疼得人骨髓都在发冷。

      犹似当今。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没入水中,呼出一口颤抖的浊气。

      冷热对冲所致的皮肉剥脱感不过尔尔,他只是从那夜兰池侍浴起,便对于水池生了彻骨的畏惧,凡是靠近池侧,窒死感不住上涌。昨夜他也这样,压过恐惧没入水中,一点一滴将自己身上的污秽清洗干净,甚至扒开身子,仔仔细细将里面也洗了个透彻。

      兔子说,不这样做,会生病。

      生病对影卫而言是致命的,虽然他已不是了。但病痛缠身,总归或多或少,会失去跟随主人的机会。

      他任由自己沉在水中,那不可名状的恐惧,反倒化作襁褓,跟着水流挤压他。骨头酸软,一汪浅浅池水将他镇压,他躺在池底,分明举臂便能离开水面,却一直下坠、下坠,直至沉入无边的深渊。

      他眼前渐渐模糊,只有水面粼粼闪过的烛光,山洞内没有晴雨阴阳,能看见的永远只有火焰。钺的脑子渐渐放空,他呼出一串气泡,闭上眼睛,

      一室死寂中,房门突然洞开,面色阴沉的妇人大步走近,伸手将池底不知死活的钺拽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玉衡冷笑,“要打就打,要杀则杀;想走就走,想来则来,你当玉墟是什么地方?昨日同我动手时不是很能打吗?杀黄六时不是很威风吗?怎么这就成了丧家犬,连吠都不敢吠一声?”

      钺麻木地看着她,虽然不曾反抗,但玉衡能读出,他眼中的,至少不是驯服。

      除了对着酆恩序,影七从不驯服。

      来玉墟的头日,钺替酆恩序来听消息,玉衡知晓他犯错连累城中,见他独自上门,金蛇双剑出鞘,就是要教训他。钺自知愧疚,并不敢挡实,任由雌剑在脖颈留下一道血痕,如今瞧他一身新伤之中,那处细小伤痕却显得微不足道。

      玉衡和天枢这批甲影,蒙主人厚爱,损人性命的功法不曾修炼全本,单论武力,很早便再不是影六与影七的对手,那是她自钺出营以来,头一次在钺手中讨到好——他分明更占上风,却在剑尖即将触到玉衡时收住,任由雌蛇剑划过颈项,反将玉衡吓出一背汗。

      影一早就飞信给她,说小主子中意这个影卫,且很小的时候便看中了。

      酆恩序性格究竟有多古怪,他们看在眼里,时刻忧虑。有钺这么一个人留在身边,不一定是好事,但就他的心性而言,玉衡觉得至少并非坏事。

      钺犯错事出有因,又时时谨记赎罪,酆恩序饶了他,影一捏着鼻子,只当从来没教过他,玉衡也并不想为难他。

      她只是想试一试,钺配不配得上那把剑。

      钺不曾交出让她满意的答复。

      就连这么明显的,自己给他机会去追小主子的马,他说不出好话,抱着主人的腿腆颜服软又如何?

      他居然就这么回来了!

      玉衡咬咬牙,极想狠狠把这不识好歹的人扇醒,顶着冲破天灵盖的怒火忍下,问他:“就你这样,还配当影卫?我且问你,何为影?”

      钺怔了怔,听见问题,远走九天的魂终于被拉回来。他立刻就能回答,他背了无数遍,将它炼成本能。

      何为影?君之影,栖身之地,戍卫其中,不离左右。

      他张张嘴,想说,我如今不是影卫了,影七死在营中,钺只是主人的私奴。

      玉衡和天枢一起养大他,哪怕离城数年,仍能看穿他那颗心中想些什么,厉声道:“你给我听清了,哪怕主上剥了你这张皮,一日你武功没被废去,一日你就还该为他所用!”

      “这把剑——”她一手拎着钺,像拎起一个无知孩童,一手拿起钺恭敬放在池边的剑,横在他眼前,道:“我当你多有本事。主上将夫人遗剑给了你,你却拿着剑自怨自艾,何等不知好歹!”

      钺被骂得浑身一抖,露出水面的身体感觉到簌簌的凉风,神色空白:夫人遗剑?

      玉衡还在骂:“他从未对旁人高看至此,你若是当不起,为什么要接过剑?主上磋磨你一顿,就让你怕了?你不怕营中种种酷刑,却怕你的主人,好一条喂不熟的狗!”

      她眼中浮现一抹钺熟悉的狠厉:“如今就算你要怕他也好要躲他也罢,你既然接过了这把剑,就算是死,也得给我死在他身边!”

      钺眼神浮动,直到玉衡说完这句话,他被塞满的脑子才醒悟过来,夫人并非是指酆恩序的妻子,而是指酆恩序的母亲,眼中瞳孔巨震,紧盯住玉衡手中那柄古朴的黑色长剑。

      “寒潭斩恶,盖世无双,你既要辜负它,不若我今夜便替主上废了你这双手!”

      钺闻言一激灵,迅速劈手从玉衡手中将剑夺下,一蹬凫水后退数尺,倚着对侧池沿,警惕看着她,手指却不住地摩挲剑格上两枚铭文。

      寒、潭。钺想,原来这两个字,认作寒潭。

      是主人的一份心爱予了他,难怪秦南箫见他,开口就叫嫂夫人。

      他却……这么久了,都没有发觉。

      妇人陡然发力,池水涌动,钺撑手翻身出池,玉衡便踏水而来,踩住他肩头,两足绞着肩颈,曲身将他甩落在地。钺躬身要退,背池坐在沿上,玉衡又拉住他的手臂,使他免于落水,上身悬空,荡漾的水面映照出伤痕遍布的脊背。

      钺还没弄明白她为何忽然出手,玉衡压着他脑袋,要他转头去看池中的倒影,恨恨开口道:“你就算要逃,也要问问自己对不对得起背上这个字!”

      看清倒影的时候,钺本就颇受震荡的心,又再掀起一层惊涛骇浪。

      自受烙印以来,他从未看过背上究竟被主人烙下了什么字样,既是因着不便,也因在他想来,当初酆恩序是因他“叛主”而施了刑罚,自然不会轻,烙在身上的印迹,该是如何折辱如何来,或许是贱奴、叛徒之类的羞辱。他本就无颜面对那日发生的事,日日背着沉重枷锁,每每念及都要心痛一番,更是不敢主动去想,以致时至今日,他尚且仍不知道,当日酆恩序究竟让李俉在他背上烙了个什么东西。

      池中波湍渐渐平息,水面平稳如镜,清楚地将那一个复杂文字,映入钺的眼中。

      钺不识文字,但这个字,令牌传信中,出入牌匾上,他曾见过许多遍,无论如何,是不会忘记的。

      那是个“酆”字。

      钺浑身巨颤,背脊狂抖,维持别扭的回首姿势,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字,水面因着他的气息再起波澜,将文字搅碎在涟漪中,钺却早将之拓入脑海,抬手摸摸那枚烙印,沿着略微凸起皮肤的痕迹,缓缓摸清笔画走向,喉中吸口凉气,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浑身都热了起来,好似单衣行走于莽莽冰雪之中,即将冻死时,有人走过来,兜头将他拢进一件厚裘。

      主人、主人……他不断摸着那个字,脸上浮现异样潮红。他素来是酆恩序的利刃,早知此身归他所有,然而影卫就是见不得人的影子,死了也不许让人识出,以防为主人带来麻烦,他身上除了一层叠一层的旧伤,再无任何记号。

      钺曾想,就算背上的字词,将他贬得再下贱不堪,好歹也是主人命令所留,便可作盏灯火,当条缰绳,把他缚住,倒也能苦中作乐。

      但如今主人将他的姓氏烙在自己身上,就如同铭文的剑,真真切切地,将他的所属与主人,宣告给天下人知晓。

      他垂下眼睫,兔子脸上的俉字在他眼前闪现,他懵懂地想,就像他看到那个刺字,便知道兔子是李俉的人一样,现在别人看到他背上的烙印,也会知道,他是酆恩序的东西。

      是主人的、主人的。钺愈发欣喜若狂,手在烙印上摸了又摸,另一手将寒潭剑抱住,竟像抓住两样救命稻草,从此便安心了。

      玉衡看他状似痴狂,忍无可忍,将寒潭拽走,任由他掉进池中,砸出巨大水花,起身冷冷道:“主上让你修养好后即刻回城。你若执意要走,有令在先,我不拦你。但主上如何待你,你要心中有数。接下来究竟如何打算,是要留、要走,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钺午间跟着酆恩序一行人奔袭,只寻间歇吃了些干粮,夜里回来暖过身子,吃上一顿热饭,早早便歇下了。玉衡听见兔面人回报,说先生吃好睡好,面无表情。

      若要倚老卖老,玉衡被酆恩序叫过好几年姑姑,也算是半个长辈,在主上跟前有几分体面。但实则虚危城的影卫,籍贯上本就是酆家的私奴,她说这一次,已是逾矩,钺听不进去,她不会再说第二次。

      该说的好话,她都说尽了。

      玉衡本觉得,能让小主子牵肠的人,假若是影卫营中出来的,无论如何不会害他,但现在她的想法与影一当初一般无二:若酆恩序想要,这世上什么人没有?难道就非他钺不可?

      玉墟那些管她叫娘亲的孩子们,将要送进影卫营的,挑出来两个,从小养起来,未必就比不上那不开窍的傻子!

      次日,玉衡晨起后在梳妆镜前粘面具,一张面目隐藏在鱼皮捏出的沟壑皱纹之下,门外传来两声笃笃敲击,她细听了几息,道:“进。”

      钺推门而入,佩着黑玉面具,身背寒潭之剑,长发高束,灰衣黑裘,身形挺拔,模样清俊爽利,休整得好了,精神完备。教人也想不出这冷酷正经之人,前日刚受过折磨,昨日又淋了一场冻雨。

      玉衡炯炯地看着他,装扮好的半张老妇面目怪异得紧。

      “想清楚了?”

      钺点头:我要去寻主人。

      他下定了决心,玉衡反倒多话起来,手轻抚上桌上一寻常小匣,淡淡道:“你要知道,你去寻他,是在抗令。”

      钺心中十分明白。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未必就是心安理得,反而确是惴惴不安的。但玉衡将话说得那么清楚,他不知道寒潭与烙印还罢了,如今既然知晓,主人给了他这样的爱重,受刑受罚,都该在主人身边,岂有犯了错便夹着尾巴回家等待处置,而将主人一人留在危局之中的道理。

      无论酆恩序会怎么处置他这番抗令,都要先试试才知道。

      玉衡轻笑一声,将桌上的匣子往外推了推:“事态紧急,有件东西我忘记给主上了,眼下也只有你可以差遣,便劳烦钺先生,替婆婆我走这一遭。”

      钺上前将匣子拿走,心知这是玉衡给的借口与退路。有了这个匣子,就算主人并不想看到他,也不会借此发作他。

      钺愿意以身犯险,玉衡便不会真的将他置于抗令的处境。

      他心中感激不尽,听妇人叮嘱说:“虽然朝廷不管江湖事,但南星剑派一案事涉大小姐,极有可能要同他们打交道。这匣子里是夺魄镇魂铃,你带上它,若那些人中有人带了武奴,也可挟制一二。你如实告诉主上即可。”

      钺左手平举着匣子,右手指指嘴巴,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玉衡啧了声,不耐道:“我给你写个条子。”

      她起身铺纸研磨,边写边说:“真是有够麻烦,说不出认不得写不了,要你何用。”

      钺也觉非常不便,心想我倒是愿意学,可主人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酆恩序要去嵰城山,仍然只有穿栳镇而过这一条路线,钺接过条子,帮玉衡铺开舆图,找到条红叶镇往栳镇的官道,算算脚程,便出发去找人。

      他追了一日有半,日夜兼程,几乎将马儿跑死,才终在次日日暮时候于一处小城将几人遇上。

      影六打开房门,见是他,表情如同见了鬼。

      钺本将匣子紧紧缠在怀中,此时一面掏出,一面越过影六,向房中张望,却没见着朝思暮想的人。

      影六沉默将东西接过时,邻近房门打开,酆恩序走出,漫不经心朝这边一看。

      钺浑身紧绷,汗毛倒竖,手心立刻出了汗。好似十恶不赦的罪犯被押上公堂,只等着那枚斩立决的令签

      酆恩序却好似没看到他,脚步只顿了一顿,便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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