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梅语

　　当云令枫醒来时,他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极为舒服的软榻上,四周帷幔落着,暖融融的阳光透过那层薄纱照在云令枫身上。
　　云令枫的头脑尚不清明,他眯了眯眼睛,竟生出了一丝他从不敢有的懒意。他蜷着身子翻了个身。
　　我这是死了吗?云令枫很茫然,他记忆的最后一刻只余疼痛。
　　当困意再次袭卷而来时,几许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这落在云令枫耳中却如惊雷般将他炸起。可浑身乏软的他实是支撑不住,又重重摔了回去。
　　帷幔被人轻轻掀开,云令枫根本不敢抬头,他挣扎着起身想要下地。
　　“做什么?伤得这么重,快躺下。”那嗓音很轻柔,低低沉沉的很好听。但云令枫此时已留意不到这些,他只感到有人俯身向他压了过来。
　　“不……不要……”潜意识中的恐惧让云令枫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他瑟缩着向床榻内侧挪着,泪水不自觉间已流了满脸。
　　梅苏慕怔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自己映在榻上的影子……把这小孩遮得严严实实。自己这个子对这小孩确实不太友好。
　　“你,别怕。”梅苏慕本想伸手去安抚一下云令枫,结果他这个抬手的动作更勾起了云令枫内心深处日积月累的恐惧。
　　“夫……夫人,夫人!奴才知错了!对不起……对，对不起,奴才错了……别打了……别……别打……”
　　堂堂九疑仙尊在修真界威名赫赫,此时却被一个小孩弄得手足无措。
　　“我……”梅苏慕蹲下身子,收回了手,他极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不那么吓人,“我不打你,我不欺负你,我不是什么夫人,这没有主子、奴才那些东西。乖，先别哭了,行吗?”梅苏慕有些紧张地等待着自己这番话的效果。
　　若是有旁人在旁,他们一定会对这位看起来高深莫测、冷若冰霜的梅宗师产生完全不一样的看法。
　　梅苏慕,怕孩子哭。
　　但他的话显然安抚住了云令枫,云令枫哭得没有那么狠了,但他仍不敢抬头。梅苏慕又矮了矮身子,极力让自己略低于云令枫,不过这实在是太委屈他的大个了,他蹲得腿酸。
　　“令枫。”他轻唤了一声。
　　云令枫显然被这声近乎亲昵的称呼惊了一下,他吃惊而惶惶地抬起头。于是,他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梅苏慕用一手支着的头微微歪着,墨色长发半散,那根浅蓝色发带的末梢垂在肩头。那张脸本该是冷峻的,却因嘴角勾起的那抹笑意而显得格外柔和。总之，这是云令枫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没读过书,更不认字,除了“好看”，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形容眼前这个如同神仙般人物的词。他就那样愣愣地坐着,看呆了。
　　“多大了?”“神仙”问了他个问题。
　　“……十岁。”云令枫有点受宠若惊。
　　“十岁?!”“神仙”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惊得,呃……坐地上了。当然,不排除梅苏慕腿蹲麻了的可能。
　　云令枫：“……”这“神仙”好像不太“神仙”的样子。
　　“十岁……”梅苏慕这一坐似乎就不想起来了,他用惊奇的目光上上下下将云令枫打量了个遍,“都十岁了,怎么看着像五岁的小娃娃,还没有我腿高呢。”
　　云令枫:“……”确定了,这“神仙”确实不太“神仙”。
　　梅苏慕仍沉浸在自己的惊奇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自己的形象在云令枫的心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完全忘记自己太高了的这码事。
　　“你这娃娃,以后得多吃啊。”梅苏慕终于不再惊奇,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随意地掸掸身上的尘土,走到旁边拿起一碗药。掌中灵力一托,那碗药复又冒起了热气。
　　云令枫看到这一幕睁大了双眼,这位不太“神仙”的“神仙”莫非真是“神仙”？好莫名其妙的一个“神仙”。
　　“喝吧,喝完了再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梅苏慕将药一勺一勺地喂给云令枫。
　　云令枫被眼前之人惹了迷糊,直到一股苦药气弥漫在口中他才反应过来。苦!苦死了!云令枫皱了眉,不肯再去接那勺中的药。但梅苏慕好像早有准备,一颗糖被塞进了云令枫口中。紧接着,一口药又被送了过来。
　　“看,这药不苦,甜的。”梅苏慕一本正经地说。
　　云令枫:“……？”我好像是有点矮,但不傻吧。
　　但梅苏慕大约以为小孩好骗,便这样一口糖一口药地把药喂完了。
　　云令枫:“……”这嘴里又甜又苦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趁着云令枫正发懵,梅苏慕伸指迅速而极轻地在他颈间一点,一股温热的感觉便渗了开,煞是舒服。
　　云令枫下意识地一摸,当场便愣住了,奴印……没了。
　　“看,你不是什么家奴了,以后别把什么少爷,奴才的挂在嘴边,知道了吗?”梅苏慕的目光依旧很温柔。不知是不是云令枫的错觉,那目光中还隐隐夹杂着悲伤?
　　在云令枫的印象里,除了他娘,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他很无措,很茫然,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觉得胸口好闷好酸。
　　“怎么哭了……”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继而那修长的手指又抵在他的额头,独属九疑仙尊的灵力被放了出来,游走在云令枫周身的各大要穴。
　　“睡吧。”梅苏慕的声音低低沉沉,又带着些哄骗的盅人,云令枫一下子便困意上头,睡了过去。
　　梅苏慕帮云令枫掖好了被子,确保他体内灵力运转无误后才起身。但他并没有走,而是站在那出着神。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同样弱小的孩子在一群恶犬之中瑟瑟发抖……但不及梅苏慕在恍惚中陷得更深,他的眉尖便微微耸动了一下,他感到有人触了他在寒酥阁外布的结界。
　　随即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苏慕,把你师兄放下来。”是庾绮年给他传了音。
　　梅苏慕的脸一下子绿了,他这些年养成了个习惯,在住宅四周布一道防人的结界,若是有人靠近便会被倒立悬在空中。他回了自家门派就是随手一布,结果,防到了自家掌门师兄的头上!这罪过可大了……
　　梅苏慕匆忙除了结界,赶到门口,深深一揖:“掌门师兄恕罪,是苏慕冒犯了。”
　　“没什么。”庾绮年轻轻扶了一下梅苏慕。
　　梅苏慕即使不看也能想象到庾绮年脸上那种无奈而纵容的笑容。
　　自来便是如此,梅苏慕从不记得师兄什么时候生过气,他总是平平淡淡的。哪怕他和陆渊昇打得昏天暗地，庾绮年也只会一边叹气一边絮叨“别打了”，然后一掌把他俩轰开。
　　在梅苏慕心里,师兄就是师尊一般的存在,他敬,他畏。
　　“怎么?几年不见,同师兄生疏了?那‘掌门’二字不必再叫。”
　　“是,师兄。”梅苏慕笑着应了,同庾绮年一同踏进屋内。
　　“苏慕,你这些年一直不回师门,是还对那件事心怀芥蒂吗?”庾绮年轻声问着转头看向梅苏慕,“你一直原谅不了师尊对你做的事。”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陈述,是确切的肯定。
　　梅苏慕垂下头,闭了闭眼睛:“我原谅不了。”
　　“我知道,我没怪你。师尊对你,对门派,的确过分。”庾绮年的语气依旧淡淡,但却染上了一丝怒气。
　　梅苏慕并不想回忆那些事,他沉默着将师兄引到屋内坐下,自己则斟了两盏茶。
　　“师兄,这次你是为云令枫而来吗?”
　　“确实,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送下山是不可能了,他这小娃娃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师兄的徒弟那么多,不差这一个吧?”梅苏慕笑了笑。
　　“你想让我收他?虽然我收徒没什么忌讳讲究,但终归也要看是不是这块材料。你我都探过这孩子,灵脉太弱了,就算修个千八百年怕是连灵核也修不出来。他不是修仙这块料啊,师弟。”
　　“那……陆渊昇呢?”
　　“苏慕!你和渊昇从小打到大,你还不了解他的性格?你觉得是这孩子能受住渊昇的脾气,还是渊昇能忍得了这孩子灵脉极弱?”
　　梅苏慕:“……”我可真是问了句废话。
　　“不过,苏慕你就没想过自己收了他吗?”
　　“啊?”梅苏慕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这点。
　　“拉倒吧,师兄不过随口一提。你一介宗师若是收了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徒弟岂非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师兄,别这么说,他已经很可怜了。”梅苏慕低声道。
　　“唉,依我说,把他留在这便罢了,看看藏书阁的什么就好。”
　　“不。”
　　“怎么？”
　　“我答应了他,不会让他再是个奴隶了。”
　　“可……”
　　“我收。”
　　“……你不是之前说没有收徒的打算吗?”
　　“改主意了,不行吗?”
　　“……行。”庾绮年的唇角抽了抽,“随你。”
　　梅苏慕默了默,抿了口茶,而后道:“魔族那边如何?”
　　“自从渝岭之后便消停不少了。说来也是奇怪,好像这些事都与南宫雪闭关有关,前前后后差不了几日。”庾绮年抚了抚额。
　　“南宫雪……”梅苏慕的双眸中似是闪过什么。
　　“苏慕,说起来你在外面这些年可与他交过手?”
　　梅苏慕似是愣了一下:“没有，但……见过。鬼面具、高马尾、玄色武衣,束袖束腰,银丝黑靴,腰间一根淡金腰带,上面挂着个玉坠,腰间别着根柳叶笛……”
　　“？？？”这是见过多少次?!
　　在对南宫雪的外貌一顿描述后,梅苏慕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我还没进师门的时候……”
　　庾绮年:“……？”很长时间前见过一面记忆就这么深刻……
　　梅苏慕却突然抬头望向身侧屏风,凭着他留在云令枫体内的那抹灵力,他感到云令枫醒了。
　　梅苏慕多少有点吃惊,他的法术加药效不该只让云令枫安睡这么一会儿啊。他起身绕过屏风,走向榻边,掀开帷幔。
　　于是,梅苏慕与刚睁开眼的云令枫刚好四目相对。
　　云令枫的目光是涣散的,是惊惧的,他的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做噩梦了?”这是梅苏慕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明明那抹灵力是助他安眠疗伤的,又怎会闹得人做噩梦?
　　云令枫怔怔地望着梅苏慕,缓了一会才渐渐回过神,他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我向来如此,没睡过什么安稳觉,呃……”他从前张口就是“老爷、少爷、夫人、小姐”，如今他实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的这位恩人,纠结了半天,“仙人？”
　　“哧——”梅苏慕笑出了声,“仙人嘛,不该是我这个样子的。”随即他正了颜色,“云令枫,我仙号九疑,姓梅名苏慕,是这处仙门蜀桐山凝云峰的主人。你,想留在这儿吗?”
　　云令枫大约是不太明白“留在这儿”是什么意思，他茫然地睁着那双略显稚嫩的眼睛,不解地眨了眨。
　　这时,庾绮年也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在这瘦弱的小不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为何自己这位师弟一心一意要救这个孩子了。他在内心叹了气,早该想到的,当从那团团煞气中看见云令枫时,师弟就必然会一救到底。
　　梅苏慕俯下身,目光温和地凝望着他:“我的意思是,你想拜我为师吗?”
　　云令枫闻言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梅苏慕,眼眶肉眼可见地泛了红。
　　“想做我的徒弟吗?以后,我护你。”梅苏慕又温声补了一句。
　　这下云令枫是真哭了,他不顾一切地,甚至有些狼狈地翻身下榻,冲着梅苏慕就俯叩下去,可头还未触地就被人托住了。
　　“不必行这些虚礼,叫声师尊听听。”
　　“师……师尊。”

　　从此,九疑仙尊座下有了个徒弟,叫云令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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