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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炸鸡块与柏拉图洞穴
窗外最后一点残阳熔化成粘稠的铜汁,给高三(三)班的窗户框滚了一道浮华的金边。讲台上,数学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拖出刺耳的尖啸,正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试图证明一个定理的无限可能。沈柠端坐如雕塑,手中紧攥的铅笔芯却无声断裂。不是被题目困住,而是被她那件校服外套口袋里那张硬硬的纸片——一张裁切粗糙的草稿纸,带着图书馆旧书区的微尘气味——硌得心神不宁。它像一个沉默的指控者,静卧在她的指间。
一个荒诞的问题烙印其上:“假设有一天,你从小生长的洞穴里,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太阳……那一刻,你究竟是睁开眼,还是瞎了?”字迹枯瘦带钩,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从旧时光里爬出的小虫子,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深邃,硌得她指尖发烫。
她把那草稿纸再次摊开在摊开的数学书上方。雪白的铅字和那道几何图形,瞬间被纸上幽深的问题覆盖得模糊不清,字里行间仿佛扭曲成黝黑的洞口。阳光?洞穴?这跟那些艰涩的公式比起来,更像个迷乱癫狂的噩梦。她下意识地瞥向身旁的位置。林哲远的侧脸在晚霞最后的光线下轮廓冷硬,睫毛在鼻梁旁投下两片锐利的小阴影,他正专注于卷子上最后一道大题,笔尖流畅得如同在收割思维的小麦。
“林哲远,”她压着嗓子,手指轻戳他握笔的手腕,“你…懂柏拉图吗?”
“啪嗒。”笔尖瞬间在纸上砸出一颗突兀的黑点,毁掉了一行完美的推导。他目光从试卷移到那张被捏得有点发皱的纸上,眉心蹙起。“柏拉图?”他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如同小冰粒精准坠落,“你指那个整天幻想哲学家当国王、满口乌托邦的希腊老头?”语调里毫不掩饰的、属于理科尖子生对“空谈”根深蒂固的鄙薄。
田小甜圆润的脸如同闻见腥味的小猫,立刻从后排探了过来。她一把从沈柠手中抽过纸条,大眼睛扫了一遍,立刻夸张地倒吸一口气:“我的天!瞎了?!”她拍着胸脯,“谁写的?诅咒信啊?报警了没?”她的关注点理所当然地拐向了校园凶杀恐怖片的诡异轨道。
“食堂。”沈柠只简短吐出一个词,立刻接收到了来自林哲远略带审视的锐利目光。
“走!”小甜已经干脆地收拾起桌上的笔袋,“哲学问题?那也干不过锅气!知识爆炸也需要卡路里做燃料!快走快走,晚了糖醋里脊就只剩下肉渣渣了!”
食堂的空气是混沌的战场,蒸腾的热气、油脂的焦香、无数餐盘碰撞声与学生们嗡嗡的喧嚣绞杀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声浪。沈柠三人端着堆满了不锈钢餐盘的托盘,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艰难跋涉,像逆流而上的三尾小鱼,终于找到角落里一张黏糊糊的餐桌。
“喏,柠柠,你的油炸鸡块!”小甜殷勤地夹起一大块裹着焦黄酥皮、渗出油光的诱人块状物,精准抛进沈柠餐盘的白米饭里。“思考先放放,让胃满意了脑细胞才有干劲!来,‘洞穴鸡块’,请笑纳!”
金黄的炸鸡块躺在雪白米饭上,油脂缓缓晕染开一小圈透明的光晕。沈柠盯着它,筷子悬在半空。讲台上那道关于太阳的问题再次无声地撞入脑海。洞穴里的囚徒,终生只能看见石壁上火光投射的影子,便将那些跳跃变形的黑影当作世界的全部。那么…眼前这块鸡块,是真实的吗?是厨师亲手裹粉油炸的食物本身,还是……投射在我们视网膜上的“洞穴墙壁上的幻象”?
“等等。”沈柠迟疑地开口,筷子尖轻轻戳了戳那块诱人的金黄,“你们说,我们看到这块鸡块,感知到的颜色、香味、形态…是它本身的属性吗?还是仅仅是我们的眼睛、鼻子,传递给大脑的一种…‘翻译结果’?就像洞穴里的火光,投射的是背后的木偶影子?我们所有人…”她的目光掠过身边一群正抢着盘子里最后一点肉的男生,声音低下去,带着不确定的探寻,“是不是也在一个巨大的‘洞穴’里,把墙壁上的光影当成了真实世界的全部?”
空气凝固了一刹那。
“噗——”林哲远刚喝进去的紫菜蛋花汤差点呛进气管。他放下碗,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般精确。“沈柠同学,”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一丝理科生洞悉对方思维漏洞特有的、近乎傲慢的怜悯,“你的‘洞穴隐喻’思维路径本身,就构建在未经检验的预设之上——谁规定了你大脑此刻的解读,不是另一个更高维度里某个厨子丢进锅里的一把佐料?”他修长的手指捏起一个土豆片,轻轻一掰,“咔嚓”一声脆响。“感官欺骗是常识。你如何确定此刻咀嚼土豆片的硬度、淀粉断裂的声音、回甘的味道,不是你大脑依据电信号自行编织的‘最合理剧本’?甚至你此刻关于洞穴的怀疑念头本身——”他直视她,眼神锐利得能穿透颅骨,“会不会也只是某条‘洞穴壁缝’投影在你意识底片上的一个扭曲幻象?”
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精准犀利,彻底剥开了洞穴隐喻另一层的惊悚外衣。
沈柠的筷子停在半空,那块“洞穴鸡块”显得无比尴尬。她感觉自己刚刚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哲学门缝,林哲远却用冷酷的逻辑一脚踹开了整扇门板,门外是翻涌着不可知的深海,瞬间淹没了她试图抓住的地面。她几乎看到自己意识深处那个小小囚徒的绝望面孔,刚刚挣脱一根象征性的镣铐,抬头就撞进更大、更浩瀚的虚无宇宙。这感觉不是愤怒,是一种被赤裸裸暴露在认知荒原之上的冰凉茫然。哲学探秘带来的微醺被瞬间吹散,留下刺骨的清醒。
“糊了糊了!”田小甜忽然挥舞筷子敲了敲不锈钢餐盘边沿,发出刺耳的“当当”声,打破死寂的空气。“肉没糊,咱们的脑子要糊锅了!”她嘴里塞满了食物,脸颊鼓囊囊像个生气的仓鼠,“什么洞穴鸡块呀,它再跳不出来也填不饱我的肚子!柠柠你看看它,香喷喷的,烫嘴烫嘴的油花!这还不算真实,还有啥是真的?”她果断伸筷,精准无误地从沈柠僵持的筷子旁夺走那块备受争议的炸鸡块,飞快塞进嘴里。“唔——”田小甜发出满足的、近乎慰叹的咀嚼声,“真香!咬下去的脆皮在嘴里炸开,里面的肉汁热乎乎地烫着舌头… 这都算幻影?那我的胃第一个不同意造反!这叫…那个那个啥?真……真……”
“存在。”林哲远接口,语气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经过精密计算过的答案,目光淡淡扫过田小甜被油光浸润的嘴唇。
“对对对!存在!”田小甜用力咽下,拍着胸口,像个充满生活智慧的朴素存在主义者,“吃下去就是存在!”
就在这片充满卡路里哲学和解氛围的短暂间隙里,一种金属冰冷的触感再次落在了沈柠的指尖。她低头,心脏猛地一跳。就在那油腻腻的不锈钢餐盘边缘,一小节透明胶带粘着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刚才推挤的人群,还是就在她被鸡块烫到回神的那一刻?
她屏住呼吸,偷偷地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那胶带。纸团在她汗湿的掌心里展开,同样枯瘦倔强的字迹再次出现,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或者洞悉一切的平静:“在洞穴的幻影里,你是否也曾不加质疑地崇拜过‘试卷满分答案’的光环?”
食堂嘈杂的喧闹猛地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冲上太阳穴的突突搏动声。满墙的光影,高分试卷上那红艳艳的“100”仿佛在洞穴壁上炫耀地扭动旋转,周围无数仰望崇拜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想起每一次月考后,那些被打印成册供所有人瞻仰的“标准答案”,它们闪耀着无与伦比的权威光环,老师点头,同学羡慕,像真理在洞穴石壁上投下最明亮动人的投影。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那光环是否也经过某种特定火光的过滤与引导?那些清晰完美的解答步骤背后,是否也隐含着出题人自身的“洞穴视角”,甚至刻意设置的认知陷阱?
答案背后的洞穴隐喻。高分试卷的满分光环,竟是另一种精心编排的幻影?
她倏地抬眼看向林哲远,他正一丝不苟地用纸巾擦去筷子尖沾着的最后一星半点油渍,动作里透着近乎刻板的精准和洁癖般不容分毫偏差的控制。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食堂顶灯冰冷的光线下,映出一层几乎可以称为金属光泽的、没有温度的平静。他是否…就是那个看透了投影把戏的“离洞者”?或者,他本身就是制造某种分数投影的精密机器?疑问如同带冰棱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思维,让她几乎忘记了咀嚼口中微凉的米饭粒。
“哲远,”沈柠的声音有些发紧,像绷得过直的弦,“这次物理卷子最后那道磁场结合电磁感应的综合题…”她的目光落回到那张小小的纸条上,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本能地脱口,“你确定教务室老师公布的那套参考答案…真的‘走’出了所有的‘洞穴’吗?”
林哲远擦拭筷子的动作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一毫秒。极细微的一下凝滞,就像精密齿轮卡进了一粒看不见的微尘。随即,他慢条斯理地将纸巾折叠整齐,放在餐盘边缘。这个刻意延迟的动作本身,已经蕴含了某种无声的回答——它戳破了完美无缺的冷漠外壳。
当他重新抬眼看向沈柠时,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锐利的刀刃,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被骤然掀开帷幕的、来不及掩藏的惊讶,混合着对眼前提问者竟能迅速抵达这一层面的重新审视。他薄唇微微抿了一下,像在权衡一个公式的边界值。他没有立刻回答“是”或“否”,也没有习惯性抛出他的逻辑武器来粉碎问题本身。
“满分答案…”他最终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从未在他语调里出现过的、近乎沉思的微沙,每一个字都像剥开了坚硬外壳后露出的冰冷内核,“它的‘光’,同样会灼伤思考的眼睛。”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点了点,指尖敲击在油腻的不锈钢表面,发出空洞而短促的轻响,“如同炸鸡块的气味,有时也会蒙蔽你舌头上盐分的缺失。”
鸡块?是田小甜咽下的鸡块。
沈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自己餐盘里冷掉的饭菜。那块被田小甜宣告“真香”、证明其“存在感”的金黄炸物,早已在时间的冷却中失去了沸腾的油光和逼人的香气,边缘的炸衣有些疲软地塌陷下去,渗出的油在冷白的米饭上凝固出黯淡的琥珀色痕迹。它依旧在那里,可又似乎不再是田小甜宣告其“真实存在”时的那个它了。冷掉的油腻感漫上来,喉咙里滑下去的那几块米粒似乎都带上了腻滞的涩味。眼睛看到的形态依旧在,舌头感知的温度和口感却已彻底变样——哪种“真实”更可靠?田小甜舌尖上的香脆滚烫?还是此刻盘中的冷却油腻?视觉上依旧存在的那个炸鸡块,究竟是可靠的、跨越时间的存在证明?还是恰恰暴露了我们依赖于此刻感官的局限与可笑?
盘子里的“洞穴鸡块”依旧金灿灿地陈列在那儿,像一个僵化的证据,一个凝固的嘲笑,静静地、冷酷地展示着感官认知和所谓“真实”那布满裂痕的脆弱外壳。
她缓缓地,下意识地咀嚼起一口冷掉的米饭。米粒失去了刚出锅时的微弹与清甜,变得黏糊冰冷,舌头能清晰地辨别出淀粉被冷落后的粘滞与寡淡。一股清晰而顽固的油腻感从舌根蔓延开来,带着食物冷却后的微微酸败气息。这油腻感如此真实地霸占着她的口腔感官。
胃里沉甸甸的。一股酸冷细流在腹中盘旋扭动。
“怎么了柠柠?饱了?”田小甜看着她盘子里剩下不少东西,关切地问,顺手又把自己一块吃剩的排骨推了过去,“喏,我吃不下了,还挺有味的,你试试?”
沈柠看着那块推过来的酱色排骨上已经凝结的油花,胃里猛地翻搅了一下。真实与幻觉的界限在冷掉的油脂和变质的口感里骤然模糊。她几乎是仓促地推开面前那堆冰冷油腻的饭菜,站了起来:“……有点闷,我出去透口气。”声音干涩,只想逃离这片被凝固油腻和破碎哲学所占领的、充满混沌讽刺的空间。她需要一点干净的空气,或者,仅仅是离开这个让“存在”本身都变得摇摇欲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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