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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
“唔!”
沉闷的撞击声。那记力道十足的踢踹,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的腰侧。剧痛如同炸开的烈火,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让她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
“济儿…”剧痛让她的声音扭曲变形,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闭眼!别看!抱紧阿娘!”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脸颊和胸前的衣襟,腰侧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她死死咬着下唇,将涌到嘴边的痛哼和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孩子更紧地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脊,为他隔绝开这地狱般的景象和冰冷的刀锋。她能感觉到孩子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雏鸟,温热的泪水混着冰凉的雨水,濡湿了她颈间的皮肤。
“他娘的!找死!”被挣脱的甲士恼羞成怒,咒骂着,更粗鲁地抓住杨容姬湿透的头发,试图将她从孩子身上扯开。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够了!”一声冷喝响起。是那个为首的军官。他大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水中叠在一起的母子二人,眼神冷漠得像在看路边的蝼蚁。他挥了挥手,制止了手下更粗暴的动作。“一起绑了!押走!一个都不能少!”
冰冷的麻绳带着雨水粗糙的涩感,狠狠地勒进杨容姬纤细的手腕,深陷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楚。她和桓济被粗暴地分开,各自捆缚。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再次响起,被两个甲士架着,拖向另一个方向。
杨容姬被强行从冰冷的泥水中拖拽起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孩子哭喊着被拖走的小小背影,那身影在暴雨和混乱的人影中显得那么渺小无助。
腰侧的剧痛和手腕的束缚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地流下,模糊了视线。
她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目光穿过雨帘,穿过混乱奔逃的人影,死死钉在父亲杨肇书房的方向。
那扇窗,依旧黑洞洞的。像一只沉默的、绝望的眼睛。
就在此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暴雨和喧嚣彻底掩盖的焦糊气味,极其顽强地钻入了她的鼻腔。不是焚烧文书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更熟悉、更刻骨铭心的气味。
纸张燃烧的气味。带着墨香被焚毁时特有的、绝望的芬芳。
杨容姬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不顾身后甲士粗暴的推搡,用尽全身力气扭过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湿淋淋的甲胄缝隙,死死投向气味飘来的方向——那是她自己的院落!
只见她居住的正房方向,浓烟正滚滚涌出!不是冲天烈焰,而是闷烧产生的、带着深重死亡气息的浓重黑烟,在暴雨的压制下,扭曲着、翻滚着,如同一条条巨大的、垂死的黑龙,挣扎着扑向漆黑的夜空!
是她的书房!是她刚刚投入冰冷炉膛的那个油纸包!那包凝聚着桓氏谋逆铁证、也凝聚着她十年隐忍心血的纸张,终于还是被发现了,被投入了真正的烈火!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写满致命信息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飞灰的景象……
十年。整整十年。她像一个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剥离自己“才女”的华裳,用最卑微的姿态将自己打磨成一块无用的顽石,只为了在桓氏这株大树的根部,无声无息地埋下这包致命的毒药。
她看着它们一点点积累,如同看着自己生命的光华一点点熄灭。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摩挲着那些冰冷的纸张,等待着这最终审判的来临。
而此刻,它们正在烈火中化为乌有。
没有预想中的解脱,也没有计划成功的快意。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如同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腰侧的剧痛,手腕的束缚,冰冷的雨水,孩子的哭喊,府邸的崩塌……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像个真正的木偶,被身后的力量推搡着前行,目光呆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她所有“意义”的浓烟。
那浓烟翻滚着,扭曲着,在暴雨中挣扎着上升,最终无力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像极了十年前,父亲书房暖炉中,那方素帕化作的青烟。
藏拙?保身?
杨容姬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巨石后,裂开的一道深不见底的、绝望的缝隙。冰冷的雨水灌进嘴角,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灰烬的苦涩。
藏了十年,拙了十年,最终,这具躯壳,连同里面那个早已被磨蚀殆尽的灵魂,不还是要被投入另一个更大、更黑暗的熔炉里去吗?
洛阳诏狱。
这四个字,本身就带着森然的寒气,足以冻结骨髓。
当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暴雨的喧嚣,杨容姬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永恒的黑暗和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复合气味:陈年的血腥早已渗入每一寸石缝,与霉烂的稻草、排泄物的恶臭、伤口化脓的腥甜,以及无处不在的、带着铁锈和绝望的阴冷湿气混合在一起,凝滞不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淤泥。
她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囚室。与其说是囚室,不如说是一个深埋地下的石匣。四壁是巨大的、冰冷粗糙的条石,摸上去滑腻腻的,布满不知名的污垢。地面是同样冰冷的石板,只在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的、早已霉烂发黑、散发着恶臭的稻草。没有床,没有桌椅,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唯一的光源,是斜上方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用粗如儿臂的铁条封死。
此刻,外面依旧是瓢泼大雨,只有极微弱、湿漉漉的天光从那狭小的口子吝啬地透进来些许,勉强勾勒出囚室狰狞的轮廓,更反衬出深处的浓重黑暗。
手腕上粗糙的麻绳被解开,留下深紫色的、火辣辣的勒痕。腰侧被踢中的地方,此刻更是钻心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
湿透的寝衣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铁皮,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体内仅存的热量。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仿佛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她摸索着,蜷缩到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稻草上。稻草冰冷潮湿,如同毒蛇缠绕。身体的疼痛和寒冷让她本能地抱紧了自己,膝盖抵着剧痛的腰侧,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炷香。囚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发出一阵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了。
一道昏黄摇曳的火光刺破了囚室的黑暗,也带来了外面通道里更浓重的血腥和哭嚎声。一个狱卒举着油灯,侧身让开。火光跳跃着,映出门口站着的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沾满泥点的官服,在这污秽之地显得异常突兀。他身形颀长,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异常锐利,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匕首,精准地穿透黑暗,钉在蜷缩在稻草堆里的杨容姬身上。
杨容姬抬起沉重的眼皮,隔着散乱的湿发望去。火光晃动,那张脸……有些眼熟。不是桓氏的人,也不是杨家的故旧。那眼神里的审视和冰冷,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她心头莫名一凛。
“杨氏容姬?”那官员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
杨容姬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下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试图用沉默筑起一道薄弱的屏障。
那官员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应。他向前踱了一步,踏入囚室。油灯的光晕将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照亮,也照亮了他靴子上溅落的泥点。
他停在距离杨容姬几步之遥的地方,不再靠近,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她狼狈不堪的身上缓慢扫过——湿透凌乱的长发,苍白失血的脸颊,单薄破败的寝衣下瘦削的肩胛骨,还有手腕上那道刺目的紫红勒痕。
“桓温谋逆,罪证确凿。”官员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寻常的邸报,“琅琊桓氏,男丁尽诛,妇孺没官。弘农杨氏,”他微微顿了一下,那锐利的目光似乎加重了几分力道,牢牢锁住杨容姬低垂的眼帘,“身为逆臣姻亲,知情不举,难逃株连。”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杨容姬早已麻木的神经里。桓氏尽诛……杨氏株连……冰冷的判决词背后,是尸山血海,是九族尽灭!父亲、母亲、兄长、稚子……那些她拼尽十年想要保护的人影,此刻都在血淋淋的屠刀下扭曲、破碎!巨大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血腥气,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那官员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神却依旧冰冷如初,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酷的探究意味。他向前又逼近一步,距离近得杨容姬能闻到他官服上沾染的、诏狱特有的阴冷血腥味。
“杨氏累世清流,杨太尉素有清名。”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许,却更具压迫感,如同毒蛇吐信,“身为杨氏嫡女,桓温正妻,十年同寝……你就当真,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四个字,被他刻意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质疑和诱供的陷阱。
杨容姬猛地抬起头!
散乱湿发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火光。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及被强行压制的、如同岩浆般翻滚的剧痛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看似公正、实则暗藏机锋的脸。这张脸……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记忆的碎片在剧痛和冰冷中疯狂闪回。金谷园的衣香鬓影?桓府十年间穿梭往来的官吏面孔?不,都不是。那是一种更隐秘、更久远的熟悉感……像一根埋藏在血肉深处的刺,此刻被这冰冷的逼问狠狠触动!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丝嘶哑的气音。腰侧的剧痛和胸腔翻涌的血气让她无法成言。
“嗯?”那官员微微挑眉,锐利的目光紧逼不放,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等待着她的崩溃或失言。
就在这时,囚室门口举着油灯的狱卒似乎等得不耐烦,或者只是纯粹想在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面前找点存在感,粗声粗气地催促道:“王侍御,这种贱妇有什么好问的?谋逆大罪,板上钉钉!上头有令,天亮前,得拿到口供画押!您看……”
被称为“王侍御”的官员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狱卒的插嘴极为不悦。他冷冷地扫了狱卒一眼,那目光中的寒意让狱卒瞬间噤声,缩了缩脖子。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杨容姬,那眼神深处,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不再逼问,只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杨容姬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此刻的狼狈和虚弱,直刺入她灵魂最深处那个被层层冰封的角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失望?
“好自为之。”他薄唇微启,吐出四个冰冷的字眼。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杨容姬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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