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未干时

作者:盐盐不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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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谁是笨蛋啊


      到底谁是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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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蝉鸣聒噪,吵得人心浮气躁。南凛少爷对着书案上那叠厚厚的、崭新的、散发着墨香和夫子死亡凝视的考卷,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路过的苍蝇。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他揉搓得歪斜散乱,几缕不驯的黑发垂落额角,更添几分狼狈的烦躁。

      “唉……”一声长叹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瓦片。

      他目光一转,落在窗边安静抄书的安安身上。那小丫头坐得笔直,背脊挺得像棵小青竹,正全神贯注地临摹着字帖。纤细的手指握着笔杆,手腕悬空,运笔稳健流畅,一行行娟秀工整的小楷在她笔下徐徐铺展,竟与夫子那板正得吓人的字迹有了七八分神似。一丝微妙的、混杂着羡慕和“这丫头怎么这么能干”的复杂情绪,悄悄爬上南凛心头。

      考试?不,绝不行!南凛猛地甩甩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目光扫过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草,一个大胆而“绝妙”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装病!这个古老而实用的招数,瞬间点亮了他黯淡的眼眸。

      对,就这么办!

      南凛迅速在脑海里勾勒起装病大计。装什么病好呢?头疼?太普通。风寒?容易露馅。他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安安给他治病时翻过的那本厚厚的《伤寒杂病论》,里面似乎有些听起来就很高深莫测、能把夫子唬得一愣一愣的病名……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四射,就这么定了!

      晚饭时分,南凛少爷的“病”准时发作。

      他故意磨磨蹭蹭坐到饭桌旁,面对满桌平日见了就眼冒绿光的佳肴,破天荒地只伸出筷子,蜻蜓点水般碰了碰面前一盘碧绿的清炒时蔬,随即就放下筷子,整个人蔫蔫地趴在桌沿。脸色是精心揉搓出来的蜡黄,眉头紧锁,嘴唇微微发白,还不时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吟,仿佛连喘气都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凛儿,这是怎么了?”南夫人最先察觉儿子的异样,放下银箸,探身关切地问。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眉心蹙起。

      “娘……”南凛抬起眼皮,眼神涣散地看向母亲,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哼,“孩儿……头好沉……身上也滚烫……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甚至还故意晃了晃身体,一副随时会从凳子上滑下去的虚弱模样。

      “哎哟!”一旁的李嬷嬷惊呼一声,慌忙凑上前,伸出她那布满岁月痕迹、略显粗糙的手掌,不由分说就覆在南凛的额头上。掌心触及的皮肤温度果然高得烫手,李嬷嬷吓得手一缩,迭声道:“老天爷!真烫得吓人!莫不是真撞了邪祟?还是赶紧请那灵验的巫婆婆来瞧瞧吧!”

      南凛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痛苦地皱紧了脸,气若游丝:“别……别惊动巫婆婆……兴许……兴许就是暑热……睡一觉就好了……” 他努力把戏做足,心里却在呐喊:别请那个满嘴胡话的巫婆!请了可就穿帮了!

      安安一直安静地坐在下首小桌旁扒饭,此刻也停了筷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南凛身上转了几圈,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疑惑。少爷这病……来得也太是时候了吧?刚刚在书房还抓耳挠腮生龙活虎地琢磨怎么逃避考试呢。可看他那额头被李嬷嬷摸过都喊烫的样子,又似乎不像作假……她默默咀嚼着饭粒,心头疑云笼罩。

      南夫人终究心疼儿子,见他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又听他反对请巫医,便叹气道:“罢了罢了,既如此,今日的功课就先免了。安安,你扶少爷回房歇着,给他用温水擦擦身子降降温。”她转向李嬷嬷,“去厨房,让熬点清淡的米粥备着。”

      “是,夫人。”安安立刻放下碗筷起身。

      南凛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几乎要忍不住咧嘴笑出来。成了!这关算是暂时混过去了!他任由安安搀扶着自己一条胳膊,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她单薄的小身板上,一步三晃,步履蹒跚地往自己住的东厢房挪去。那背影,真是将一个病入膏肓的虚弱少爷演得入木三分。

      书房里,灯火如豆,只剩下安安一人。

      南凛少爷被“病魔”击倒送回房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南府悄然漾开一圈涟漪后,又迅速归于沉寂。仆役们各司其职,唯有这间小小的书房,成了安安此刻的战场。

      桌上,那盏黄铜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将安安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映在墙壁上。她面前摊开的,不是平日里抄写的功课,而是厚厚一摞泛黄的医书:《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书页边缘磨损卷曲,显然是被无数次翻阅的结果。安安眉头紧锁,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细线。她像一只掉进了米缸的小老鼠,一头扎进浩瀚的医学典籍里,指尖沾着唾沫,急切地、刷刷地翻动脆弱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发热……头沉……乏力……食不下咽……”她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在脑海里检索着这些症状对应的条目。白天南凛少爷那“病恹恹”的模样不断在她眼前闪现,额头的滚烫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李嬷嬷的惊呼声中。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病来得太巧,也太急。

      “面赤……烦躁……”安安喃喃着,目光忽然定格在《丹溪心法》的某一页,“……面红目赤,口苦咽干,烦躁易怒……此乃心火上亢、肝阳暴动之象也……”她猛地一拍桌子,力道大得连油灯火苗都跟着剧烈跳动了一下,“对上了!心肝火旺!”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少爷平日里习武,性子本就有些急躁,最近又被功课逼得焦头烂额,心中郁结不得发,这不就是“郁怒伤肝,气郁化火”的典型诱因吗?再加上这酷热难当的暑天,犹如火上浇油!所有症状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就是它了!”安安眼中燃起两簇明亮的火焰,那是找到了答案的笃定光芒。她立刻抽出一张空白宣纸,铺在桌案上,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悬空,落笔如飞。娟秀工整的小楷在纸面上迅速铺展开来,详尽地记录下“病患”南凛的姓名、年龄、发病时间、种种症状,以及她引经据典得出的最终诊断——“心火上亢,肝阳暴动”。

      落款处,她端端正正写下:见习郎中,安安。

      看着这张新鲜出炉、墨迹淋漓的“诊籍”,安安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诊籍吹干,折好,贴身藏入怀中,仿佛揣着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随即,她吹熄了油灯,小小的身影敏捷地溜出书房,融入廊下浓重的夜色里,目标明确——厨房!

      深夜的南府厨房,早已熄了灶火,一片寂静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勉强勾勒出灶台、水缸的模糊轮廓。安安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角,那里堆放着几个沉甸甸的麻袋,里面是府里日常备用的药材。她蹲下身,借着月光,手指灵活地在几个袋子间摸索探寻。

      “黄连……黄连……”她口中低语,指尖触碰到一种质地坚硬、弯曲如鸡爪的根状物时,心头一喜。没错,就是它!《本草纲目》有云:“黄连大苦大寒,泻心火,除湿热……” 对付少爷这汹汹上攻的心肝火,此乃主将!她又抓了几片气味清冽的竹叶,几块能清热生津的石膏,还摸到一小把能利水渗湿的泽泻。

      小泥炉被安安悄悄搬到了后院背风的角落,几块捡来的干柴在炉膛里噼啪作响,燃起一簇温暖的火苗。一只小小的陶药罐架在火上,罐子里,黑褐色的黄连块、青翠的竹叶、灰白的石膏块、棕黄的泽泻片,在咕嘟咕嘟冒泡的滚水中沉沉浮浮,相互煎熬。一股极其浓郁、霸道、钻心透骨的苦涩气息随着升腾的水汽弥漫开来,霸道地占据了后院这方小小的天地。

      安安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火光映着她专注的小脸,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时不时探头看看药罐里翻滚的药汁颜色,嗅一嗅那令人舌根发紧的苦味,满意地点点头。这味道,够劲儿!少爷那心肝里的邪火,非这等猛药不能镇压!

      药汁终于熬成了浓稠的深褐色。安安用厚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药汤倒入一个粗瓷大碗里。那汤色深不见底,散发着令人闻之皱眉、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苦气。她端起碗,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壮胆,然后脚步轻快地朝着东厢房走去。

      夜深人静,东厢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南凛少爷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雕花大床上,被子踢到一边,睡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计谋得逞后的得意微笑。梦里,他仿佛看见夫子那张严肃的老脸在看到他“重病”的消息后垮了下来,然后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免了他的考试……真是美梦正酣。

      “少爷……少爷……”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鬼祟气息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伴随着轻轻的摇晃。

      美梦瞬间破碎。南凛极不情愿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朦胧月光,看见安安那张放大的、写满严肃的小脸近在咫尺。她手里还端着一个粗瓷大碗,一股难以形容的、霸道至极的苦涩气味正从那碗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直冲他的鼻腔。

      “唔……安安?”南凛睡意未消,声音含混沙哑,带着被吵醒的不快,“深更半夜的……你端个碗做什么?”他皱着鼻子,下意识地想远离那股可怕的气味源头。

      “少爷,您感觉好些了吗?”安安没理会他的问题,反而一本正经地伸出小手,不由分说就覆上他的额头。那只小手带着夜风的微凉,触感倒是很舒服。但南凛现在更关心的是她手里那碗东西。

      “好……好多了!”他赶紧回答,只想快点打发走她,“就是还有点乏,睡一觉就好了!你快回去歇着吧!”他边说边往床里缩了缩,试图避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汤。

      “不行!”安安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少爷,您这是‘心火上亢,肝阳暴动’之症!表面看着退了点热,实则内火更炽,凶险得很!必须立刻服药镇压,否则后患无穷!”她说着,又把那碗药往前递了递,那浓烈的苦味几乎要凝成实质。

      “心……心什么?肝什么动?”南凛被这一串文绉绉又杀气腾腾的病名砸懵了,睡意彻底吓飞,“安安,你……你哪儿学来的这些?”他心里警铃大作,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医书上写的!症状都对上了!”安安目光炯炯,语气铿锵有力,带着发现真理的骄傲,“您看您,面红(其实是憋笑憋的),烦躁(被吵醒的),食不下咽(装的),这不就是心肝火旺吗?这药,是我按古方熬的,专治您这病!”

      她说着,一手稳稳端着那碗浓稠如墨汁的药汤,另一只手竟直接探过来,目标是南凛的下巴!那架势,颇有不喝就给你硬灌下去的狠劲儿。

      “等等!安安!”南凛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激灵从床上弹坐起来,连连摆手,身体拼命往后仰,“我……我真没事了!你看我都能坐起来了!这药……这药闻着就……就不对劲!”他看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地狱般气息的液体,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良药苦口利于病!”安安不为所动,眼神坚定得如同磐石,“少爷,您就忍一忍!喝下去,把心肝里的邪火泻掉,这病根才能除!”她的小手异常有力,趁南凛惊慌失措之际,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

      南凛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钳住了自己,嘴巴不受控制地被撬开一条缝。紧接着,碗沿粗暴地抵住了他的嘴唇,一股滚烫、粘稠、带着毁灭性苦涩味道的液体,如同决堤的岩浆,汹涌地灌进了他的口腔!

      “唔——咕嘟……咕咚……”南凛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那是什么味道?世间所有能想象到的、甚至无法想象的苦涩,在这一刻集中爆发!苦得他天灵盖都要掀飞了!苦得他舌根发麻,灵魂都在尖叫!他下意识地想闭嘴,想挣扎,想把这可怕的毒药吐出去!

      “少爷!别吐!咽下去!”安安低喝一声,手上加力,死死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碗底,毫不留情地继续往里灌!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为你好”的残忍决绝。滚烫的药汁灼烧着喉咙,极致的苦涩如同无数根钢针,疯狂地扎刺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寸黏膜。

      “呜……呕……”南凛被灌得涕泪横流,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额头上因挣扎和药力激荡冒出的冷汗。他想干呕,却被安安的手死死卡着,只能被迫做着吞咽的动作。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一次灵魂的颤栗。那碗看似不大的药汤,此刻却像一片苦海,无穷无尽。

      终于,碗底见空。

      安安这才松开钳制,迅速将空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动作快得像怕他抢过去砸了。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而艰巨的任务,小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红晕。

      而南凛呢?

      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瘫软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巴大张着,舌头不受控制地伸出来,像狗一样急促地哈气,试图驱散口腔里那如影随形、刻骨铭心的恐怖苦味。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强烈的恶心感不断上涌。他脸色惨白,额发被冷汗浸透,一缕缕贴在额角,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十八层地狱的业火狠狠灼烧了一遍,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无边的怨念。

      “安……安安……”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那个“罪魁祸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你……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毒药……” 那眼神,充满了控诉、委屈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安安却一脸坦然,甚至带着点小得意,拿起旁边的水杯递给他:“少爷,快漱漱口!这可是上好的黄连为主药!《神农本草经》说了,‘黄连味苦寒,主热气……’ 药劲儿猛是猛了点,但效果绝对好!您睡一觉,保管神清气爽,心火全消!”

      南凛颤抖着手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试图冲刷掉那噩梦般的苦味,可那苦仿佛已经渗入了骨髓,怎么也冲不淡。他绝望地闭上眼,倒在枕头上,感觉人生一片灰暗。装病?他现在只想真的晕过去!

      第二天清晨,南府的正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南夫人端坐主位,秀眉紧蹙,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捻动的速度比平日快了许多,显示出她内心的焦灼。管家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几个伺候南凛的丫鬟小厮更是噤若寒蝉,垂着头,只用眼神偷偷交流着不安。

      安安站在厅中央,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她手里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正是昨夜那份“诊籍”。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专业人士”的严肃,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夫人,管家,各位叔伯婶娘。”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少爷所患之症,经我连夜翻阅典籍,反复辨证,已确认为‘心火上亢,肝阳暴动’之危候!”

      “心火?肝阳?”南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停,脸上血色褪去几分,显然被这听起来就凶险万分的名头吓住了。

      “正是!”安安用力点头,表情凝重得如同在宣布一个关乎存亡的消息,“此病来势汹汹,凶险异常!其最可怕之处在于——”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吐出那四个字,“极!易!传!染!”

      “传染?!”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厅内炸开了锅!

      南夫人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佛珠差点掉落。管家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些丫鬟小厮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彼此惊恐地对视着,仿佛空气中瞬间布满了看不见的致命毒虫。

      安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定,继续用那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不错!此等邪火戾气,极易通过气息、接触过给他人!尤其是身体虚弱、心有郁结者,最易感邪入体!为保阖府平安,少爷必须立刻隔离静养!任何人不得靠近东厢房!七日之内,饮食汤药,只由我一人经手送入!违者——”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加重了语气,“恐有性命之忧!”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突然,“阿嚏!”一声响亮无比的喷嚏打破了死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角落的胖厨娘王婶,正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脸“痛苦”地揉着发红的鼻头。见大家都看过来,她立刻戏精附体,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声音带着浓重的、仿佛病入膏肓的鼻音:

      “哎哟喂……我说怎么从昨儿半夜起就头重脚轻,鼻子痒痒得不行……原来是……原来是……”她惊恐地看向安安,“安姑娘,我……我该不会……也染上少爷那要命的邪火了吧?哎呀我这心口……怎么也开始突突地跳了……”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抚着胸口,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模样。

      这一下可不得了!

      “哎哟!我……我好像也有点嗓子痒!”
      “我头也有点沉!”
      “我胳膊怎么没力气了……”
      “快!离我远点!别传给你!”
      ……

      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刚才还肃立着的仆役们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咳嗽声、装模作样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大家争先恐后地表达着自己“被传染”的“症状”,一边说一边互相避让,仿佛对方真的是个移动的瘟神,场面混乱又滑稽。

      南夫人也被这阵仗彻底吓住了,看着瞬间“病倒”一片的下人,再想到儿子那凶险的“传染性恶疾”,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嘴唇哆嗦着:“快……快!听安安的!都听安安的!管家!立刻吩咐下去!东厢房列为禁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一应事务,全权交由安安处置!快去!”

      管家如蒙大赦,连声应着:“是!是!夫人!老奴这就去办!” 他一边擦着额头瞬间冒出的冷汗,一边几乎是连滚爬地冲出正厅去传达命令了。那速度,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安安看着瞬间“清场”、只剩下惊魂未定念着佛的夫人的大厅,悄悄松了口气,嘴角飞快地勾起一抹计划通的小得意。很好,隔离令生效!少爷可以“安心”养(受)病(罚)了!

      东厢房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南凛像一摊烂泥般瘫在床上,脸色比昨天装病时还要难看十倍,是一种混合了痛苦、虚脱和浓浓怨念的灰败。肚子里像是驻扎了一支造反的锣鼓队,从安安那碗“夺命黄连汤”灌下去不到半个时辰起,就开始翻江倒海,咕噜噜的肠鸣音此起彼伏,绞痛一阵紧似一阵。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拖着发软的双腿,在净房和床榻之间往返了多少趟,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腹内一阵剧烈的抽痛和翻腾。

      “安安……”他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你这狠心的丫头……你是要谋杀本少爷吗……”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可怕的药汤洗劫了一遍,现在空空荡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弱和……对那碗药的刻骨仇恨。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安安端着一个托盘,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但颜色清亮许多的药汤,还有一小碟看着就很开胃的酸梅。

      “少爷,该喝药了。”安安走到床边,声音清脆,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平静。

      南凛一听到“药”字,条件反射般浑身一哆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嘴,眼神惊恐万状:“不喝!打死我也不喝!安小庸医!你休想再毒害本少爷!” 昨天的痛苦经历还历历在目,那深入灵魂的苦味仿佛还在舌尖萦绕,他现在看到任何碗状物都心有余悸。

      “少爷,您误会了。”安安放下托盘,一脸无辜,甚至有点委屈地眨眨眼,“昨天那剂是‘急下存阴’的猛药,药效是猛了点,但把您心肝里那邪火的老根儿都拔了!今天这碗不一样,这是‘清热生津,调和脾胃’的方子,加了甘草和冰糖,一点都不苦!您看,”她端起那碗颜色清亮的药汤,凑近南凛,“闻闻,是不是还有点甜丝丝的?”

      南凛将信将疑,鼻子抽动了一下。果然,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淡淡的草木清香,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气息,跟昨天那毁灭性的苦味截然不同。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护着嘴的手也松开了些,但还是警惕地盯着安安:“真的……不苦?”

      “真的!比真金还真!”安安用力点头,眼神真诚得能掐出水来,“您尝尝嘛,就一小口?要是苦,我立马端走!”她舀起一小勺药汤,轻轻吹了吹,递到南凛唇边,动作带着一种诱哄小孩子的耐心。

      南凛被那清甜的气息和安安难得一见的“温柔”蛊惑了,犹豫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开嘴,极其谨慎地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药汁滑入口腔,果然!一股清甜温和的味道弥漫开来,带着甘草特有的甘润和冰糖的微甜,瞬间抚慰了他饱受摧残的味蕾和心灵。那翻腾了一夜的肠胃似乎也被这温润的暖流安抚了,绞痛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

      “咦?”南凛眼睛一亮,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主动凑过去,就着安安的手,咕咚咕咚几口就把一碗药喝了个底朝天。喝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看向安安的眼神终于不再是苦大仇深,反而带上了一点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对那碟酸梅的渴望。

      “安安……”他眼巴巴地看着那碟红艳艳、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的梅子。

      安安立刻会意,拿起一颗递给他。南凛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瞬间压下了最后一丝药味残留的不适感,幸福得他眯起了眼睛。肚子里那支造反的锣鼓队,也终于偃旗息鼓。

      “舒服……”他长长地、满足地喟叹一声,重新瘫回柔软的枕头里,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安安看着他放松下来的神情,小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收拾好碗碟,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份宝贝似的“诊籍”,坐到床边的绣墩上,摊开在膝盖上,拿起笔,开始认认真真地记录后续:

      “寅时三刻:病患服药后(指那碗黄连汤),腹中雷鸣阵阵,绞痛频作,登圊(指厕所)凡七次,泻下秽物甚多,色深褐,气味恶浊(南凛在一旁听得脸都绿了)。观其面,萎黄少华(就是拉虚脱了),唇焦,神疲力乏,然脉象较前稍和缓,尺肤微汗(摸了摸他额头有点潮),此乃药力驱邪外出之佳兆也!心肝之亢火,应已随浊物下泻,十去七八……”

      她一边写,一边还煞有介事地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南凛放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凝神静气地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小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那副一丝不苟、沉浸其中的专注小模样,活脱脱一个坐堂问诊的老郎中。

      南凛靠在床头,嘴里含着第二颗酸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安。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膝上的纸笔,嘴唇因为思考而微微抿着,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从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双丫髻旁溜出来,软软地垂在白皙的颈侧。阳光跳跃在她握着毛笔的纤细手指上,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她手下书写的不是字,而是关乎生死的符咒。

      不知怎的,南凛的心跳,漏了一拍。嘴里那颗梅子,好像突然变得更酸了,酸得他心尖儿都微微发颤。他慌忙移开视线,假装去看床顶的雕花,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丫头……平时帮他抄书作弊时鬼精鬼精的,怎么这会儿认真起来……怪……怪好看的?

      “喂,安小庸医,”南凛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莫名让他有点心慌的氛围,声音还带着点大病初愈的沙哑,“你……你写的这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到底有谱没谱?别回头把本少爷写成个什么疑难杂症,让后人看了笑话。”

      安安头也没抬,笔下不停,声音平静无波:“少爷放心,我这是如实记录病案。您这‘心火上亢,肝阳暴动’之症,又兼服用了猛药黄连汤后的反应,在医案里可不多见,宝贵着呢!说不定以后哪位名医看到,还能从中悟出点道理来,造福苍生呢!”她说着,嘴角还微微上扬了一下,显然对自己的“贡献”相当满意。

      南凛听得嘴角直抽抽,还造福苍生?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了安安那本破医书上的一个活体标本!他刚想再反驳几句,肚子深处却突然又传来一阵熟悉的、不祥的咕噜声。南凛脸色一变,暗叫不好!

      “安安!快!快扶我一把!”他挣扎着就要掀被子下床,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笨拙又急切,“那黄连……后劲儿好像又上来了!”

      安安立刻放下笔和诊籍,反应极快地上前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小脸上满是严肃:“少爷莫慌!此乃余邪未清,药力仍在驱赶残余邪热!此乃吉兆!我扶您去!”

      于是,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东厢房,再次响起了南凛少爷虚弱而痛苦的哀嚎,以及他踉踉跄跄被搀扶向净房的狼狈脚步声。隔离养病的日子,在黄连的余威和某位“见习郎中”的殷切“关照”下,注定是水深火热,漫漫无期。

      南府的后花园,草木葳蕤,夏意正浓。粉白的栀子花开得正好,馥郁的香气弥漫在午后温煦的空气里。南夫人虔诚地请来的那位须发皆白、颇有仙风道骨的老大夫,正由管家毕恭毕敬地陪着,在园中散步。老大夫姓陈,是镇上德高望重的名医,平日里深居简出,若非南夫人亲自恳求,等闲请不动他。

      陈大夫一边缓步而行,一边捋着银白的长须,目光温和地扫过园中的花木。管家落后半步,小心翼翼地陪着说话,话题自然离不开府上那位“病”了的少爷。

      “……陈老,您是不知道,我们少爷这次病得可真是凶险!多亏了夫人院里那个叫安安的小丫头,懂点医术,日夜照料着,用了好些个猛药,这才算把邪火给压下去了!如今还在隔离静养呢。”管家提起安安,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和庆幸。

      “哦?安安?”陈大夫脚步微顿,浑浊却清明的眼中掠过一丝兴趣,“就是那个……前些日子治好了你家少爷‘恶疾’的小姑娘?”

      “正是正是!”管家连连点头,“那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也肯钻研!少爷这次又病倒,她硬是翻遍了医书,给少爷灌了一碗叫什么……黄连汤?说是泻心肝火的猛药!可把少爷折腾得不轻,不过也真是奇了,那药下去,少爷还真就……”管家正说得起劲,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回廊拐角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抱着什么东西,埋头疾走,差点一头撞上来。

      “哎哟!安丫头!走路看着点!”管家急忙出声。

      安安怀里紧紧抱着她视若珍宝的医书和那份墨迹淋漓的“诊籍”,刚才正沉浸在对某个脉象的琢磨里,被管家一喊,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才看到面前的陈大夫和管家。她认得这位陈大夫,是镇上真正有本事的人!心下一慌,下意识就想把怀里的东西藏起来。

      “陈……陈大夫好!管家好!”她慌忙屈膝行礼,小脸微红。

      陈大夫的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了她怀里那本翻开的医书和露出来一角的、字迹工整的宣纸上。他微微抬手,声音温和:“丫头,不必多礼。你怀里抱着……医书?”

      安安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揣了只受惊的小兔子。她有些局促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书页:“是……是的,陈大夫。是……是《丹溪心法》和……和我自己记的一些……一些杂记。”

      “哦?”陈大夫眼中兴趣更浓,他伸出手,语气带着长者的宽和与不容拒绝,“能让老夫看看吗?”

      安安犹豫了一下。那上面可是记着少爷那“心火上亢”和她用黄连汤猛攻的“壮举”啊!万一被这位真行家看出来她是在胡闹……可陈大夫那温和却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她不敢拒绝。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本翻开的医书和那份折好的诊籍,双手递了过去。

      陈大夫先接过那本《丹溪心法》,随手翻看了几页,微微颔首。当他展开那份“诊籍”,目光落在那些娟秀工整、却记录着惊心动魄“病情”和“用药”的文字上时,他捋着胡须的手,缓缓地停住了。

      厅堂里,南夫人正焦急地等待着陈大夫的诊断结果。管家侍立一旁。安安垂手站在角落,心里七上八下,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她偷偷抬眼,看到陈大夫的手指正停留在她记录着“黄连大剂急下存阴”和“病患登圊凡七次,泻下秽物甚多”那几行字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陈大夫放下诊籍,抬起眼。他没有看忐忑不安的安安,也没有看焦急的南夫人,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侍立的管家,脸上竟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那笑意里混杂着惊奇、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

      “老管家啊,”陈大夫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带着点意味深长的调侃,“老夫今日观此脉案……倒是解了心中一个多年的疑惑。”

      管家一愣,不明所以:“陈老,您这是……?”

      陈大夫捋了捋银须,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道:“老夫一直不解,为何古语有云——‘哑巴吃黄连’。”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角落里那个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的小身影,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加深了,“今日方知,原来这黄连之苦,真正尝过、且能‘苦’不能言的……另有其人呐!”

      他最后几个字,带着明显的促狭和揶揄,目光更是精准地锁定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安安。

      管家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他猛地看向安安,又想起自家少爷被灌药后那惨绝人寰的模样,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南夫人起初还有些茫然,待回味过陈大夫话里的意思,再联想到儿子这两日半死不活的抱怨,也瞬间明白了过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涌上哭笑不得的神情,看向安安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无奈,有责备,但更多的,竟是一种奇异的……纵容?她抬起手,用帕子掩住了微微上扬的嘴角。

      安安的小脸,“腾”地一下,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陈大夫那洞悉一切、带着调侃的目光,管家那憋笑憋到扭曲的脸,还有夫人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完了完了!穿帮了!她这个“见习郎中”的底裤……不,是底子,被这位老神医一眼看穿了!少爷装病,她乱用药,全露馅了!羞耻感和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我……我去看看少爷的药煎好了没!”安安再也待不下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慌乱地扔下一句话,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转身拔腿就跑!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通往厨房的回廊尽头,只留下身后厅堂里,陈大夫终于忍不住发出的、低沉而愉快的笑声,以及南夫人那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息。

      东厢房内,南凛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虽然肚子不再翻江倒海,但被“隔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竖着耳朵,隐约听到前厅似乎有熟悉的老者笑声?还没等他琢磨明白,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安安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小脸通红,头发都跑得有些散乱,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背靠着关上的房门,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巨大的羞窘。

      南凛被她这副狼狈又慌张的样子吓了一跳:“安小庸医?你怎么了?见鬼了?”他难得看到安安如此失态。

      安安喘匀了气,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哭腔和极度懊恼的声音喊道:“少……少爷!完了!露馅了!全露馅了!”

      “露馅?露什么馅?”南凛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大夫!陈大夫来了!”安安急得直跺脚,“他……他看了我的诊籍!他……他全知道了!”她想起陈大夫那句“哑巴吃黄连”的调侃,脸更红了,简直要滴出血来,“他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南凛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陈大夫?镇上那个医术通神的老头子?他看了诊籍?那岂不是……

      “他说……‘哑巴吃黄连’……苦的是那个被灌药的!”安安几乎是闭着眼喊出来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他肯定……肯定看出你装病,也看出我乱开药了!夫人……夫人和管家也都在!完了完了!我的医药铺子……还没开张就要关门了!呜……”想到自己伟大的行医梦想可能就此夭折,安安悲从中来,眼圈真的红了。

      南凛听完,整个人僵在床上,如同被一道天雷劈中!装病暴露了?被陈神医当场拆穿?还被用“哑巴吃黄连”这么损的话点出来?更要命的是,母亲也知道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取代了病弱,南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掀开被子,也顾不得什么“病体未愈”了,动作快得像被火烧了屁股,跳下床就要找鞋:“快!安安!快跑!趁娘还没拿着家法过来!我们从后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母亲震怒的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跑?”安安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一脸茫然,“跑去哪儿啊少爷?”

      “管他去哪儿!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说!”南凛手忙脚乱地趿拉着鞋,就要去拉安安。

      就在这时,门外回廊上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管家那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响亮,似乎在提醒里面的人:

      “少爷,安安姑娘,陈大夫要回去了,夫人特意吩咐老奴,请二位……到前院送送陈老!”

      送送陈老?南凛和安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大写的“完了”两个字!这哪是送人?分明是“押送”去听候发落啊!

      南凛伸出去拉安安的手僵在半空,逃跑的勇气瞬间泄了个干净。他哭丧着脸,看向同样面如死灰的安安,绝望地哀嚎一声:“安小庸医……这次真被你害死了!”

      安安看着少爷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再想想自己那泡汤的医药铺子,悲愤交加,脱口而出:“明明是你先装病的!笨蛋少爷!”

      “哈?”南凛眼睛一瞪,不甘示弱地吼回去,“我装病是笨!那你乱开黄连汤把我药得差点归西,还写什么‘心火上亢’的鬼话,就不笨了?笨蛋书童!”

      “你笨!”

      “你才笨!”

      “你天下第一笨!”

      “你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刚才还同病相怜、试图一起“亡命天涯”的两个人,瞬间忘记了门外步步紧逼的“危机”,像两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在东厢房里脸红脖子粗地互相指着鼻子,用最幼稚的语言攻击对方,拼命想把“笨蛋”这顶沉甸甸的帽子扣到对方头上。至于谁是真正的笨蛋?这答案,大概只有门外那位捋须微笑、等着看戏的陈老神医,和即将手持家法现身的南夫人,心里才最清楚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回廊洁净的青石板上,拉长了两个垂头丧气、磨磨蹭蹭的身影。南凛和安安,一高一矮,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一步三挪地朝着前院挪动。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南凛偷偷抬眼瞄了瞄走在前面的管家那挺直的背影,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同样蔫头耷脑的安安,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喂……等会儿娘要是真动家法……你……你可得替我挡着点!主意虽是我出的,可那碗要命的黄连汤可是你灌的!”

      安安一听,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也压着嗓子急道:“凭什么呀少爷!要不是你装得那么像,我能信吗?我能翻医书吗?我能给你开方子吗?源头在你!要挡……也该你挡在前面!”她说着,还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仿佛南凛下一秒就会把她推出去当盾牌。

      两人互相瞪着,眼神在半空中噼里啪啦地交锋,都试图用眼神让对方明白“这口锅必须你来背”的深刻道理。然而,前院已经近在眼前,甚至能听到南夫人温和送客的声音和陈大夫那低沉的笑语。

      躲是躲不过了。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又同时重重地、认命般地吐出来,肩膀垮得更厉害了。硬着头皮,挪进了前院那洒满阳光、此刻却显得格外肃穆的场地。

      南夫人正站在院中那株高大的玉兰树下,亲自送陈大夫到门口。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看不出喜怒。陈大夫则已走到了侧门边,由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搀扶着,正准备上车。

      看到两个“罪魁祸首”终于磨蹭过来,南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扫过他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看得南凛和安安同时缩了缩脖子。

      “凛儿,安安,”南夫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陈老要回去了,还不快过来行礼道谢?”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小跑几步上前,对着陈大夫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声音蔫蔫的,带着点心虚:“谢……谢过陈老。”

      陈大夫转过身,目光在南凛那虽然还有点苍白但精神头明显不错的脸上一扫,又在安安那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窘迫小脸上顿了顿。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开,带着洞悉的温和和一丝促狭。

      “呵呵,不必多礼。”陈大夫捋着银须,目光最终落在了安安身上,意有所指地缓缓道,“老夫今日观府上……嗯,脉象虽有些虚浮躁动(指装病和乱用药),但大体无虞。尤其令郎(他看向南凛),心火已平,肝阳也敛,只需再静养几日,清淡饮食,莫要再‘心火上亢’(他特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瞥了安安一眼)即可。”

      南凛和安安的脸瞬间又红了一层,头垂得更低了。

      陈大夫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安安身上,带着点长辈对后辈的考较:“倒是这位小友……老夫观你那份‘诊籍’,下笔虽稚嫩,胆识却是不小。黄连大剂,急下存阴,此等峻猛之法,便是行医多年的老手,也未必敢轻易用之。”他顿了顿,看着安安因惊讶而微微抬起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赏,“用药如用兵,胆大还需心细。小丫头,记住,行医之道,首重辨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他这番话,前半句是调侃,后半句却是货真价实的点拨!安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陈大夫……陈大夫竟然没有严厉斥责她胡闹,反而……反而肯定了她的“胆识”?还给了她指点?

      “是!是!谢……谢陈老教诲!安安……安安记住了!一定谨记在心!”安安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红,刚才的沮丧和害怕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受宠若惊和巨大的鼓舞。

      陈大夫含笑点点头,不再多言,由小童搀扶着,登上了候在一旁的青布小油车。车轮辘辘,很快消失在巷口。

      送走了这尊看透一切的大神,前院的气氛似乎瞬间松弛了一些。南凛偷偷松了口气,以为这关总算过了。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母亲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着安安说的,却让南凛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安安,你过来。”

      安安刚沉浸在陈大夫指点的喜悦中,听到夫人召唤,心头又是一紧,忐忑不安地挪到南夫人面前,垂着小脑袋:“夫人……”

      南夫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南凛和安安的心都悬在了半空。就在南凛以为母亲要训斥安安乱来时,却听南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竟是出乎意料的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你这丫头……”南夫人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安安跑得有些散乱的鬓发,动作带着点亲昵的责备,“胆子是越发大了。少爷胡闹,你也跟着胡闹?那黄连汤是能随便灌的?万一真吃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这语气……与其说是严厉的斥责,不如说是长辈对顽皮小辈后怕的嗔怪。安安心头一热,鼻尖有些发酸,小声道:“夫人……我……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下次?”南夫人眉梢微挑,随即又叹了口气,“罢了。念在你也是一片赤诚,又得了陈老指点……这事儿,就此揭过吧。”

      安安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夫人……夫人不罚她?还……还揭过了?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她!

      “谢夫人!谢夫人宽宏大量!”安安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屈膝行礼。

      旁边的南凛一看,心中狂喜!安安都没事了,那自己这个主谋……他赶紧也凑上前,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娘!孩儿也知错了!孩儿……”

      “你?”南夫人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无踪,如同变脸一般,目光冷冷地扫向自己儿子,声音也沉了下来,“给我去书房!把落下的功课,还有这次‘生病’耽误的考卷,一字不落!全部!补完!”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补不完,不准出书房门!晚饭,也免了!”

      晴天霹雳!

      南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一般,只剩下目瞪口呆的绝望。他看看瞬间从地狱升到天堂、正偷偷对他做鬼脸的安安,再看看自己母亲那张毫无商量余地的冷脸,巨大的落差让他悲愤欲绝!

      “娘!这不公平!”南凛忍不住哀嚎出声,“为什么安安就没事?!我……”他指着幸灾乐祸的安安,“她才是灌药的‘元凶’啊!”

      “嗯?”南夫人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

      南凛后面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半个字也不敢再吐。他像只斗败的公鸡,彻底蔫了,肩膀垮塌,拖着比来时沉重十倍的脚步,一步一挪,万念俱灰地朝着那座象征着“无期徒刑”的书房挪去。那背影,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悲凉。

      安安看着少爷那凄惨落寞、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那份被陈大夫“钦点”过的诊籍,再想想夫人刚才那近乎“赦免”的态度……小脸上忍不住绽开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露出一排小白牙。

      她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声音清脆得像出谷的黄莺,带着点胜利者的得意和小尾巴似的讨好:“少爷!您慢点走!等等我呀!我给您磨墨去!”

      南凛听到这声音,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她,眼神简直能喷出火来:“安!小!庸!医!你给本少爷等着!此仇不报非君子!”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把安安生吞活剥了。

      安安却一点儿也不怕,反而笑得更甜了,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她脚步轻快地超过南凛,朝着书房的方向跑去,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洒满阳光的回廊里跳跃。

      “少爷,快点呀!功课要紧!”那声音,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南凛站在原地,看着安安那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的背影,还有她脑后那随着跑动一跳一跳、仿佛也在嘲笑他的小发髻。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可他却觉得心里哇凉哇凉的,比喝了那碗黄连汤还要苦上十倍。

      他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悲愤地、无声地呐喊: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的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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