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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散朝后的文渊阁,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
张居正坐在值房的书案后,手中握着朱笔,却并未立刻批阅奏章。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冯保悄步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元辅。”他轻声唤道。
张居正回神,放下笔:“冯公公何事?”
“皇上来了。”冯保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笑意,“就在阁外,说想借阅元辅批注过的《资治通鉴》。”
张居正怔了怔。
小皇帝主动来文渊阁?这在他辅政以来还是头一遭。往常都是他奉召去文华殿讲读,或是皇帝遣人来取书。
“请皇上进来。”他起身整理衣冠。
朱翊钧走进值房时,手里还捏着个油纸包,见张居正要行礼,连忙摆手:“先生不必多礼,是朕……是学生来请教功课。”
这自称的变化让张居正心中微动。他看向小皇帝手中的油纸包:“皇上这是……”
“哦,这个。”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母后让御膳房做的糖蒸酥酪,说先生连日操劳,该补补身子。学生……学生顺路带过来。”
油纸包还温着,散发出淡淡的奶香和甜味。
张居正双手接过,只觉得那温度透过纸包传到掌心,竟有些烫手。“臣,谢太后、皇上隆恩。”
“先生快坐下用吧,凉了就腥了。”朱翊钧说着,自己先在客位的椅子上坐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书架上那一排排典籍。
张居正依言打开油纸包。酥酪做得极精致,面上凝着一层淡金色的糖皮,用银匙轻轻一碰便裂开,露出底下雪白细滑的奶冻。他尝了一口,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确实是宫里的手艺。
“皇上要借哪一卷?”他放下银匙,净了手。
“唐纪。”朱翊钧认真地说,“母后说,学生五日内读完确实有些难,但可以先读先生批注过的,若有不懂的再来请教。”他顿了顿,小声补充,“母后还说……说先生当年两日便能读完唐纪,学生不敢与先生比,但总要尽力。”
张居正心中那股暖流又涌了上来。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部厚厚的《资治通鉴》唐纪部分。书页已经泛黄,边角磨得发亮,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的批注——有些是年轻时写的,笔迹尚显稚嫩;有些是近年添的,笔力已臻化境。
“臣的批注杂乱,恐污圣目。”他将书递给朱翊钧。
小皇帝双手接过,翻开第一页便愣住了。
只见“玄武门之变”那段记载旁,朱笔批着一行字:“兄弟阋墙,非独家事,实关国本。太宗虽得天下,终负弑兄之名,后世当引以为戒。”
再往后翻,“贞观之治”处又有批注:“太宗知人善任,从谏如流,然魏征死后,渐生骄矜。可见明主亦需贤臣时时警醒。”
每一处关键历史节点,都有精辟见解。有些批注甚至比正文还要长,旁征博引,发人深省。
朱翊钧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撼:“先生……这些批注,写了多久?”
“陆陆续续,二十余年。”张居正平静地说,“臣少年时初读《通鉴》,只觉得史事纷繁。及至为官,再读时方知其中深意。如今每遇政事难决,仍会翻出来看看——前人走过的路,犯过的错,都是后人之鉴。”
小皇帝抱着那厚厚的书卷,忽然觉得它重若千钧。
这不是一本书,是一个人为臣、为政二十多年的心血与思考。
“学生……”他郑重地说,“学生一定认真读。”
“皇上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来问臣。”张居正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或是去问太后。臣听闻,太后亦熟读史书。”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小皇帝请教的空间,又暗示了太后在学问上的造诣——那日朝堂上太后引经据典驳斥刘台,已让他窥见一二。
朱翊钧点点头,抱着书起身告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先生。”
“皇上请讲。”
“那酥酪……要趁热吃。”小皇帝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快步走了。
张居正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天子略显仓促的背影,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他回到案前,看着那碗还剩大半的糖蒸酥酪,拿起银匙又尝了一口。
真甜。
两日后,慈宁宫暖阁。
李明徽坐在临窗的炕上,面前摊开几张写满字的纸。朱翊钧挨着她坐,正皱眉苦思。
“母后,这‘一条鞭法’……为何要将田赋、徭役、杂税全都折成银两缴纳?”小皇帝指着纸上的一行字,“百姓种的是粮,为何要他们先卖粮换银,再以银纳税?多此一举不说,若遇奸商压价,岂不更苦?”
问得好。李明徽心中暗赞。十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难得了。
“皇儿想到要害了。”她指着纸上的条目,“这正是‘一条鞭法’需要完善之处。张先生的初衷是好的——将繁杂税目合并,简化流程,防止官吏层层加派。但如何确保折银时粮价公允,如何让偏远之地也能方便兑换,这些都需要细化的章程。”
她说着,拿起笔在纸边空白处写起来:“你看,这里可以加上——‘折银之价,须按当地三年平均市价核定,由布政司公示,不得擅改’。这里再加——‘偏远州县,许以实物抵银,由官府统一转运变卖’……”
朱翊钧看得认真,忽然问:“母后,这些……您为何不直接告诉张先生?”
李明徽笔尖一顿。
她当然可以直接说。以她现代经济学的知识,加上对这段历史的了解,能提出的建议比这详尽十倍。
但不能。
“皇帝,”她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儿子,“张先生是首辅,是改革的主持者。我可以提点,可以建议,但不能越俎代庖。治国如同治家——若我事事插手,张先生便无法建立威望,朝臣也会觉得我在幕后操纵。”
她顿了顿,换了个更浅显的说法:“就像教你读书,若我每次都直接把答案告诉你,你便不会自己思考了,是不是?”
朱翊钧似懂非懂地点头。
“所以我要做的,是在张先生来奏事时,从旁引导。”李明徽指着纸上那些批注,“等他来了,哀家会问他:‘先生此法甚善,只是这折银之价如何核定?偏远州县如何施行?’——让他自己去想,去完善。而皇儿你,要在旁边仔细听,看张先生如何思考、如何决断。”
小皇帝眼睛一亮:“皇儿明白了!就像……就像下棋,母后不代儿臣落子,但会指点儿臣怎么看棋局!”
“正是这个道理。”李明徽笑了,“来,咱们再看看清丈田亩这一条……”
母子二人头挨着头,对着那几页章程讨论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冯保进来禀报:“娘娘,元辅求见,已在殿外候着。”
李明徽与儿子对视一眼,将那些写满批注的纸收到一旁,只留下干净的章程原文。
“请张先生进来。”
张居正走进暖阁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太后端坐炕上,皇帝坐在她身侧,两人面前摊开着湖广试行“一条鞭法”的章程。窗外的春光洒进来,给这对母子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翰林院编修时,曾随先帝来慈宁宫请安。那时的李太后尚是贵妃,也是这样温柔地陪着年幼的皇三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读书习字。
时光荏苒啊。
“臣张居正,叩见太后、皇上。”他收敛心神,端正行礼。
“先生请起。”李明徽抬手虚扶,“赐座。冯保,上茶。”
张居正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接过茶盏,开门见山:“臣今日来,是为湖广试行‘一条鞭法’的章程。诸般细则已拟妥,请太后、皇上御览。”说着呈上奏本。
李明徽接过,却不急着看,反而问道:“哀家前日翻阅史书,见北魏创‘均田之制’,唐袭之而行租庸调;宋则有‘方田均税法’,都是清丈田亩、均平赋役的良法,却往往难以持久。先生可知为何?”
张居正心中一震。
这正是他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的问题。太后不问章程细节,却直指历代改革成败的根本……
“臣愚见,”他慎重答道,“历代清丈之难,一在豪强阻挠,二在官吏舞弊,三在……朝廷决心不坚。往往稍有阻力,便半途而废。”
“先生说到了要害。”李明徽翻开奏本,指着其中一条,“你看这‘清丈专员,由巡抚衙门选派’——哀家在想,是否可从科道中择选刚正敢言之臣,与地方官共同办理?一则监督,二则取信于民。”
张居正眼睛一亮:“太后圣明!臣竟未想到此节。科道言官独立于地方,若参与清丈,确可减少舞弊。”
“还有这折银之价。”李明徽又指一处,“粮价时有波动,若定价不公,反成扰民。是否可按三年平均市价核定,且由布政司公示,使百姓知晓?”
“妙!”张居正忍不住击节,“公示市价,百姓心中有数,奸吏便难上下其手!太后此议,解了臣多日之惑!”
他看向太后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恭敬,更添了几分真正的敬佩。
朱翊钧在旁边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见母后三言两语,便指出了章程中最关键的两处疏漏;更看见张先生那发自内心的赞叹——那不是臣子对君主的奉承,而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原来……治国理政是这样的事。
不是父皇从前说的“乾纲独断”,也不是太监们私下议论的“权术制衡”。
是像这样,坐在一起,为一个章程、一条细则反复推敲,想的是如何不让百姓吃亏,不让贪官得利。
“皇帝。”李明徽忽然唤他。
“儿臣在。”
“方才先生与哀家说的,你可听明白了?”她将奏本推到他面前,“来,把你听出的关窍,说给先生听听。”
朱翊钧一愣,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有些紧张地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温和地鼓励:“皇上但说无妨,说漏了臣可以补充。”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指着章程:“学生觉得……清丈田亩最难的,是让百姓相信朝廷是真心均税,不是变相加赋。所以母后才说要让科道言官参与,取信于民。还有折银……要定一个公道的价,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价,这样……这样……”
他“这样”了半天,憋出一句:“这样才光明正大!”
张居正愣住了。
半晌,他忽然起身,郑重一揖:“皇上天资聪颖,能见根本,实乃大明之福!”
这话不是客套。十岁的孩子,能抓住“取信于民”和“光明正大”这两个核心,已远超他的预期。
朱翊钧被夸得脸红,却挺直了小胸脯。
李明徽看着这一幕,心中欣慰。她摆摆手:“先生快坐。章程大体是好的,只是细节还需打磨。哀家还有一个想法——”
她斟酌着词句,缓缓道:“改革之难,难在触动既得利益。湖广试行,必有阻力。哀家在想……是否可让皇上明发谕旨,就说此次清丈、一条鞭法,乃是皇上亲政前的第一桩大事,成则赏,阻则罚。将皇上与改革牢牢绑在一起,让天下人知道,这不是张先生一人的事,是皇上、是朝廷的决心。”
张居正浑身一震。
这一招……太高明了。
将皇帝的权威与改革绑定,既给了自己最大的支持,也让反对者投鼠忌器——阻挠改革就是挑战皇权。更重要的是,这是在为皇上亲政积累威望!
“太后……”他声音有些哑,“臣,遵旨。”
这一刻,他终于确信了。
太后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政治作秀。
她是真的懂,真的想做成这件事。
为了大明,也为了皇帝。
那日从慈宁宫出来,张居正没有回府。
他径直去了文渊阁,将湖广试行章程从头到尾重新修改。太后的每一条建议,他都反复斟酌,融入条文;皇上的那句“光明正大”,他更直接写进了序言:
“兹法之行,务在均平。所有章程,皆公示于众,使民知晓。折银之价,依三年市均;清丈之数,造册存档。但有一丝不公,许民陈告,必究到底。此非独官府之事,乃朝廷与万民共约,光明正大,以信取天下。”
写完时,已是深夜。
阁外又传来梆子声,这次是子时了。
张居正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值夜的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元辅,冯公公吩咐御膳房备的,说您定然又忙到深夜。”
又是冯保——或者说,又是太后的吩咐。
张居正看着那碗汤,忽然想起那日小皇帝送来的糖蒸酥酪,想起太后在朝堂上掷地有声的维护,想起今日暖阁中那些精准的建议。
他提起笔,铺开一张素笺。
不是奏章,不是公文。
是一封私信。
“臣居正谨禀太后娘娘:”
“今日慈宁宫一叙,臣获益良多。娘娘所提科道监督、公示市价、皇上明旨三事,皆切中要害,臣已悉数补入章程。改革之难,臣夙夜忧思,恐负先帝所托,恐负皇上所望。然自娘娘凤体康泰以来,屡施明断,坚定支持,臣如暗夜得灯,迷雾见日。”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顿。
有些话,作为臣子不该说。
但他还是写了下去。
“臣尝闻,士为知己者死。今臣幸遇明主,上有太后信之任之,下有皇上聪慧向学,纵前路荆棘,臣亦甘之如饴。湖广试行,臣必亲力亲为,若有不谐,愿领其罪;若有所成,皆赖太后皇上圣明。”
“另,皇上今日所言‘光明正大’四字,臣已录于章程卷首。少年天子能有此见地,实乃社稷之幸。臣必竭尽所能,辅佐皇上成一代明君,不负娘娘所托。”
“夜深烛残,书不尽意。伏愿娘娘凤体康泰,皇上学业精进。臣居正再拜谨上。”
写罢,他小心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交予值夜内侍:“明日一早,送至慈宁宫冯公公处。”
小内侍应声退下。
张居正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夜风带着春寒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暖意。
远处,慈宁宫的灯火还亮着。
李明徽确实还没睡。
她坐在灯下,正看着朱翊钧临摹的字帖。小皇帝已经回去就寝了,留下一篇工工整整的《贞观政要》摘抄。
冯保悄声进来,呈上那封信:“娘娘,文渊阁刚送来的,张先生的亲笔。”
李明徽拆开信,一行行看下去。
看到“士为知己者死”时,她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看到“光明正大四字,臣已录于章程卷首”时,她忍不住笑了。
看到最后“伏愿娘娘凤体康泰”,她轻轻抚过那苍劲有力的字迹,良久无言。
“娘娘?”冯保轻声问。
“没事。”李明徽将信仔细折好,收入妆匣,“张先生还在文渊阁?”
“是,阁里的灯还亮着。”
“传哀家的话:就说哀家看了信,心中甚慰。但请先生务必保重身体,若累倒了,哀家可是要问罪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让御膳房备些清淡的夜宵送过去,就说……是皇上嘱咐的。”
“老奴明白。”
冯保退下后,李明徽独自坐在灯下,又拿出那封信看了一遍。
窗外的海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花瓣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雪。
偶像,你看见了吗?
历史已经开始改变了。
这一次,你不是孤军奋战。你有我这个头号事业粉保驾护航,还有那个小皇帝正在努力长成你的头号迷弟。
这条路也许还很长,但至少今夜,我们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
这就够了。
她吹熄蜡烛,躺回榻上。
梦里,她看见多年后的太庙,张居正配享祭祀,青史留名;看见万历皇帝成熟稳重,君臣相得;看见大明江山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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