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溺者说

作者:锂离子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二鬼田埂瞎扯谈


      雨还在不停地下。

      水山离开周家,回到河边时,他的浅滩已经让上涨的河水淹掉了,他一时不知道该躺在哪儿,于是他沿着河边走,有些靠河的农田已经被淹掉了,连田埂都看不见了。

      水山往高处的田里面走,找到一处水较浅的,躺了下去,将身子浸在混浊的水田里,头枕着田埂。

      白魍鸡血糊脸,浑身焦味走出周家院子时,他很识趣的没有问他许诺的找回记忆的办法。他不知道白魍怎么一眼看出来他没有记忆的,不过一只陈腐的吸血鬼知道一些东西,有点小能力,似乎很正常。

      如白魍所说,他确实没有记忆。

      他是三个月前来到这个村子的,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了河滩上,脑子里只知道自己死了,溺死的,至于是自杀还是他杀还是意外,一概不知。

      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记起了自己是一名高三在读生,短袖表明自己死在夏天。至于白魍说的死感,在他看来其实是一种强烈的厌世感,一种可死可活的颓然状态,尽管一个高中生拥有这种强烈的消极情感多少有些不合理,但是他现在是一只鬼,一只失去了记忆的野鬼,倒也说得过去。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将村子东南西北走了一遍,他不知道是这个村子十分的落后,还是自己来到了过去,但这并不重要,时间于他似乎并不重要,过去和未来更是如此。

      水山睁开眼睛,仰面朝天。天空很白,似乎没有云,只有远处的青山那边有些墨色,不像是下雨天,可细小的雨水确实像星星一样掉了下来,落在水山的眼睛里面。

      水山觉得自己不是人,也不是鬼,他和浸泡着他的水一样,同样的浑浊,同样的随意流动,他也是水。

      天渐渐亮了,又黑了,水不停地上涨,田埂被淹了,他坐起来靠着田埂。从上面冲下来的泥水碰到障碍,转而他的两臂旁更加迅速地飞下去,一刻也不停留,一切都显得那么有秩序。

      直到水山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身旁泥水的走向一瞬间变了形,保持不变,是白魍站在了他的身后,他随后听到了白魍嫌弃的声音:“脏不脏啊。”

      水山没有回答。

      白魍一只脚猛地踢出水面,将扬起的泥水往水山头上带,水山坐了一天一夜不曾弄脏的脸,一下子面目全非。

      始作俑者然后跳了下来。

      水山于是看见了一双黑色的高皮靴,墨绿色的衣摆,被烧焦的肩膀和胸膛,是白魍靠了过来,那股血腥味更浓了。

      白魍打量了他两眼,随后向他一样,靠坐在田埂上,眼睛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他精致的衣服下摆漂浮在了泥水上,像水草一样晃荡。

      白魍:“你每天就这样泡在水里?”

      水山:“大部分是,不过有时天晴,会躺在干燥的草地上。”

      白魍嗤嗤笑了起来,道:“这就怪了,溺死的人竟然会喜欢水。”看了水山两眼,突然皱眉问道:“你生前怎么穿了这么一件狗屎一样的衣服?”

      水山:“是校服。”

      白魍:“现在流行这种孝服吗?”

      水山:“对。”

      白魍点头:“这晦气样子,倒也像孝服。”

      水山知道白魍理解错了,但他没有解释。

      雨一直下,泥水越来越汹涌地冲刷下来,俩人无言,坐着坐着,原本黑色的天空又亮了起来,白魍惊弓之鸟一样从水里跳了起来,骂道:“见鬼!”说着就想要跑。

      水山伸出一只水淋淋的手,扯住他的衣袍,道:“是天亮了。”

      白魍看了看天,果然没有红色的闪电和黑色的阴云,他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脸色有些不自然,又慢慢坐了下来。

      水山良久后又道:“就算是黑雨,逃跑也是没有用的。”

      白魍翻了翻眼皮,道:“站在那里等着被烧焦,显得很蠢。”

      水山听言笑了一下,突然问道:“你的心脏是怎么被符纸收走的?”

      白魍:“说来话长。”白魍看着惨白的天,将自己去苏家的经历简短的说了一下,又补充道:

      “我后面知道这张符纸是从念宏庙里求来的。苏家那个小儿子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苏母就送钱给什么破祭祀队的丑老太婆,让她去念宏庙那里求了一张驱邪的符纸,老太婆求了来,让她那个暴力色情狂大儿子周建川去送。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但是——”

      说到这里,白魍开始破口大骂了:“他妈的,这傻逼符纸为什么见鬼就弄,吃屎了吧?还有这对偷情的狗男女有没有点他妈的羞耻心,干就干,弄这么大的动静!不是这么大的动静我会去看?还有那只该死害人中邪的野鬼,最好给我小心点,让爷爷我抓到,直接拖出去砍了!”

      水山听着白魍全盘推卸责任,满腔愤怒地骂了一会儿,安静下来后,开口道:“符纸还在周家?”

      白魍闭上眼睛,又睁开,点头。

      水山:“找到符纸之后,怎么取回心脏呢?”

      白魍懒懒道:“不知道。”

      水山愣了,又笑了,没说话。

      白魍:“其实也大约知道,几百年前在一本名为《鬼逃往界缝地域后如何生存?》的秘籍上看见,上面说有几个小节讲了这个。解法是找到符纸,滴上一滴鲜血,念两句什么咒语,结了符咒就可以了。”说完又颇为感慨地加了一句,“没有恶念,心诚则灵。”

      水山点头,不再过问。

      白魍将他的双手也浸没在泥水里,听着前面群山里的鸟叫声,看着惨白的天空,叹了一口气,悠悠道:“老弟,我想你才是一只真正的鬼。我虽是一只千年老鬼,可是我以为我还像个人。”

      白魍突然转过头来,扬起脑袋,“看见我脖子上的刀痕了吗?是我弟砍的。我记得。”

      “你弟?”

      “嗯。没记忆算不上坏事,鬼哪,只要还有生前的人的记忆,就不能当一只生于天地间的纯粹的鬼。”

      白魍从水中站起来,坐到了被水覆盖的田埂上,看着远山和翻腾的河水,又看了看边上沉默的水山,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缓缓开口道:

      “白魍是我的鬼名,我的真名其实叫龙虔。一千多年前——具体多少年记不清了——有一个国家,叫酒越国,听过没?嗯,我就生活在这个国家,是当时皇帝龙江最小次子。我父皇有四个孩子,长子叫龙明,老三叫龙阔,我们还有一个妹妹,叫龙沁。

      “长子龙明是一个傻子,成日里只知道玩,不中用;老三龙阔不傻,很聪明,但是相对于沉稳但少言寡语的龙阔,我父亲更喜欢花言巧语的我。

      “我父皇其实很无能,无能就算了,还很强势。我的母妃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可是并不喜欢我父皇,她喜欢皇城里修剪花枝的徐花匠,有一次他们在花园的假山后面偷情被龙阔的母亲虞贵妃发现了,我的母妃求虞贵妃不要说出去,可是五天后,母妃极其不雅地死在了她的寝宫。

      “我那时候是六岁,龙阔两岁。我不知道昨天还带着我玩的母妃怎么一下子就死了,我只是不停的哭,然后习惯没有母妃的生活。

      “等我长到十岁的时候,颜良人告诉了我——她和母妃生前是朋友——我怒火中烧,可是那时候虞贵妃已经死了两年,连尸骨都没有,是父皇杀的她,我知道。

      “可是小时候的我还是恨她,恨她害死了我的母妃,可是她终究是死了,于是我开始和我的弟弟龙阔过意不去。

      “从十岁开始,我就孤立他、排挤他,甚至教唆妹妹和傻子大哥一起,在阴暗处霸凌他。可是在父皇群臣面前,我巧舌如簧,假模假样关心龙阔,成了别人眼里的好哥哥,而龙阔的冷漠则成了不识好歹,我很快意。

      “虞贵妃本就无权无势,她死了后,年幼的龙阔在宫中寸步难行。我不同,我的母妃虽然死了,可是我的外公手握兵权,舅舅又是朝廷的大臣,我父皇疼爱我,所以我仗势欺人,在宫中横行霸道。眼看着龙阔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沉默,我扭曲的快乐起来了。

      “到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父皇终于要将我封为太子了——对,我曾经还真是个太子爷——我记得那天在朝廷之上,当苏公公宣读圣旨完毕,将圣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内心却毫无波澜,我并不想当太子,更不想当皇帝,因为我同样恨我的父皇。可是我仍然佯装欣喜,郑重地接了旨。

      “大典在一个月后举行,那一个月,我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关注龙阔,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他了,只是我那时候精神恍惚,记忆好像停留在了十几岁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针对龙阔。

      “在大典的前一天,我记得那时已经很晚了,我在铭德殿的寝房间里脱了衣服,吹灭了银灯,准备睡觉时,龙阔推开了我的门。

      “我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他拿着刀,浑身是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十分冷漠,黑暗,他语气冰冷的说:‘我要造反了,你如果要走,我给你这个机会,你现在就走,等到明天就迟了。’我沉默半晌,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说:‘我知道了。’龙阔最后看了我两眼,走了。

      “我走出门,发现整个铭德殿都被他控制了。我一路走过去,看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在了地上,等到走到门口的时候,龙阔没有看我,底下人却放下刀剑,自动给我开了门。是不是很好笑?我记得当时自己笑出了眼泪。

      “另一天的时候,我走出铭德殿,门外一个人也不见了,连尸体都没有——大典照常进行。我没有穿冕服,就穿了身上这件平常的衣服,我根据所教的,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来,最后是登上长长的台阶,父皇就坐在上面,一无所知,等着给我戴上一顶冠冕。

      “我以为龙阔会在仪式进行时行动,可是仪式顺利地完成了,仿佛昨天晚上所见的是我的一场梦。

      “大典结束时,我父皇死在了回皇宫的路上,龙阔开始血洗皇宫了。龙沁慌张地跑到了铭德殿,看见我不知死活地躺在一把太师椅上,尖叫着来扯我,我看见她眼里地恐惧,那时候才有一丝心痛,龙沁是一个好女孩,和我不一样,是在爱里长大的,我愧对她。

      “我的贴身侍卫身负重伤、跌跌撞撞进来告诉我,龙明已经死在了龙阔的刀下。龙沁听了后放声大哭起来,这时龙阔带着人进来了。

      “龙沁站在我的太师椅旁。我其实知道他不会杀龙沁,你敢信吗,我了解他胜过了解自己,他一定不会杀她,尽管心里全是怨念,可是他坏得不够彻底,他只是不甘心,不平衡,我知道。我记得当时他让人将龙沁从我身边拖开了,龙沁止住了哭,恐惧使她失声。龙阔手里的刀在滴血,上面有着无数人的血包括他亲兄弟,不久后也会有我的。他看着我,冷冷地笑了,过了很久才问:‘为什么不逃?’,我很惊讶他还会和我讲话,我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也笑了,我很久没有这么灿烂地、发自真心地笑过了,我说我活腻了。龙阔听后不再说话,举起了他的刀,我没有感觉到痛,只看到鲜血像红色的丝带一样飘到了地上,耳边传来龙沁撕心裂肺的吼叫。

      “我倒在了地上,龙阔的刀法一定是有些不同,我仿佛过了很久才死,被割开的皮肉和喉管还有触觉,温血涌出来时,很像这些黄泥水流过手掌。

      “龙阔不再看我,他看向了龙沁,我看见了龙沁脸上的表情——十分决绝的死意。我惊恐起来,迫切地想要开口说话,可是鲜血堵满了我的整根喉管,龙沁在龙阔抬脚时,一头撞在了柱子上,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大的响声,到死耳朵里面都还在嗡嗡。

      “我最后没有看见龙阔的表情,他的身形似乎只是僵硬了一会儿,便恢复自如,提着刀,带着他的人走了。

      “这就是我的人生,狗屎一样,还他妈忘不掉。”白魍抬手往自己脖子上摸,沿着伤口从左边摸到右边,“好在刀工不错,砍得十分整齐,不歪不斜,看得过去。”

      水山道:“那很好了。可是龙阔后面怎么样了?”

      白魍嘿嘿地笑了,一会儿后,又冷冷的仿佛有些失望似的耸耸肩道:“他呀,还问什么,也是一坨屎呀。”顿了一会儿,又道:“我做鬼做了一千年,做人做了二十一年,悟出来一个道理——人只有跳出了人,才能活得像个人。”

      说着又拉起了调子:“诶咿呀呀呀,缺爱的人呐~要爱的人呐~可悲的人呐~犯贱的人呐~”

      雨还在下,天黑了又亮了又黑了又亮了,他们坐在水里面坐了三天,田埂已经全都被淹没了,水山就剩下个头浮在水面,他爬了起来,看着同样泡在水里的太子爷白魍,问道:

      “去周家吗?”

      白魍点头,爬起来,道:“去。这傻吊黑雨真不是鬼受的。”

      二人往田埂上面走,到了念宏庙,过了绿水街,穿过一条小巷,到了周家后院,却遇到了不速之客。

      “站住!那两个死鬼。”

      白魍抬头看见周家的后院的绿瓦屋檐上站着一个女鬼,面目全非,满身是血,一件鹅黄色的衣服被鲜血完全染红了,远远看着就像一团红雾。

      女鬼名叫刘绫,上辈子做了许多的善事,积了不少德,最后因为救一个马车下的小孩,被马车辗死了,死后不愿投胎,地府念其生前有功,与了她一个不大不小的差,让她在地府接待死人死鬼。

      干了一百多年,兢兢业业,奈何人轻言微,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找阎王来讨债的老鬼一巴掌掀在地上。

      终于忍不住策反了,逃到了这界缝地域来,怨气十足,又烂命一条,于是想做一些除恶扬善的美事,杀掉一些人间恶人。

      那女鬼刘绫趾高气扬道:“周家,我的地盘。要你们急匆匆跑来干什么?”

      白魍道:“什么旮旯里跑出来的野东西,也敢挡我的去路。”

      刘绫听后大为光火,冷笑道:“一个心脏都没有的弱鸡,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还有你,对,就是你,跟在屁股后面的那只粘腻阴冷的溺死鬼,毛都没长齐把,就来混了?等哪天被坏人吃了心脏,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白魍打断她闲扯的废话,问道:“你杵在上面干什么?”

      刘绫想了一下,道:“伺机而动,捕杀猎物。”

      白魍:“为什么杀人?”

      刘绫:“我喜欢杀人。”

      白魍愤恨地骂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守规矩的变态鬼,我才会变得如此不幸!水弟,我们走,别理变态。”

      他走进去,又怒气冲冲转回来冲着女鬼道:“妈的!是不是因为你,这里的怨念鬼气才这么重?滚开点啊!”

      刘绫气笑了:“一只他妈的吸血鬼,也不能血口喷人吧,我可没这么重的怨气。是这里面的一个人,是鬼投生的,我在地府干活的时候,看见好几次了。”

      白魍皱眉,疑惑道:“怎么鬼还能投生成人啊?”

      刘绫笑了,道:“个人有个人的修炼,闯不过关,自然就卡在那儿了。你不知道很正常,一只游荡了千年的文盲野鬼。”

      白魍问道:“谁啊?”

      刘绫:“你啊。”

      白魍:“我是说那个鬼投生的人。”

      刘绫:“哦,她啊,她叫杨秋月,周建川的老婆。”

      白魍又问:“有什么办法让周家的怨气消失一会儿?”

      刘绫摇头:“不知道,你如果有办法让杨秋月出一趟门,或许鬼气可以变得稀薄一点。你们是要找心脏吧?好可怜。诶诶,怎么走了?”

      白魍跨进周家的门槛,水山跟在后面。

      刘绫又喊道:“后面的水鬼小弟怎么一言不发?陪姐姐说说话。”

      白魍头也不回道:“谢邀,他生性不爱说话。”

      二人又一次走到周家,仍然是那样重的怨气,他们看见了四奉婆婆宋寒梅在正堂的神龛前,手里拿着两根黄香,正在拜。

      神龛上面有一个泥塑的裹着金纸的神像,旁边有一棵绿色的假树,神像前还有一个香炉,里面似乎有火星。

      白魍突然道:“别找了。已经这个老太婆烧了。”

      水山看着白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里一惊,犹豫着问道:“那现在心脏去了哪儿?”

      白魍摇头,朝水山伸出手,道:“回家躺着吧。水小弟,来,扶朕去你的寝宫。”

      当白魍水山离开周家时,屋檐上的女鬼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浓重的、挥散不开的怨气覆盖着周家,越来越重了,让人和鬼都透不过气。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597986/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