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春晓

　　李彤挎着篮子往家里走，篮子里装着王素春硬塞给她的两块麦芽糖。

　　李家离杨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也得跨过溪桥，再走个半盏茶。

　　就这么点儿功夫，这天儿就突然变了脸，由明亮蓦地变为昏暗，而后刮起大风，远处的连绵青山也被突然聚起的黑云遮住了头顶。

　　李彤知道这是要下雨了。

　　她在心里骂骂咧咧地上了溪桥，想着李文那呆子会不会还在刻他那破木头，不晓得收收院里的衣服。

　　她走到拱桥的中央，拔高的地势让她的视野开阔起来，一下子就瞧见了从另一边桥头走上来的人。

　　“耶？这不是阿礼么？从益州府考试回来佬哇？”李彤一见他就笑眯起来了。

　　阿礼叫陈礼，李彤今早还跟那些嫂嫂婶婶的聊起他呢，就是陈寡妇家那要读书的小子，如今刚去考了试回来。

　　李彤也不晓得考的什么试，只晓得虽然读书人矜贵，但陈礼现在还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尚且没有考中秀才。

　　就是考中秀才又如何？没见那几年前刚考中的意气风发的张秀才如今也只能靠着免役剩的的那点米粮拮据度日么？

　　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那读书读不好的还不如她家李文学个手艺做个老实木匠，至少每月能有个荤腥。

　　但这陈家的小子不似他老子那般窝囊，是个知上进的，读书也好，倒是不知往后造化如何了。

　　“李家婶子好，”陈礼向她点着头打了个招呼，“是，刚看完放榜才回村里。”

　　李彤听他叫自己婶子，嘴角抽了抽，上扬的嘴角差点没挂住，心想，自己好歹也才刚二十，怎么就沦落到被十五六快成丁的陈礼叫婶子了？……

　　但陈礼这认死理的性子算是出了名的，且从他娘陈寡妇那头算起陈礼的确改喊她一声婶子，李彤便也就不计较那些，转头寒暄起些别的。

　　“你娘呢？还在县里卖豆腐么？”

　　陈寡妇自嫁给陈鹏后就接下了陈家的豆腐摊子，每日就在村口的官路边上搭起棚子卖豆腐，若是碰上十日一次的集日，就要去县里摆摊。

　　今日恰巧就是集日，陈寡妇定是在县里的。

　　谁料陈礼却摇了摇头：“这几日县里不让摆集了，我娘没去。”

　　李彤皱起眉：“怎的不让摆了？我还准备明儿个去集上看看耶！“

　　陈礼觉得自己的话似是有歧义，顿了一下，才说道：“不是这几日。邸报上说隔壁岷江县遭了洪水，流民太多了，要迁一些来咱们县里，知县划了集市那一块给安顿流民，就摆不成集了，我刚刚回来还见官差领着好大一群流民往隔壁周家庄去呢。”

　　李彤听见“洪水”二字心就突突跳：“哎呀！发大水呀！莫淹到我们村儿来了哦！”

　　她还看了看这阴沉下来的天，觉得这倒是很有可能，心里慌了神。

　　倒是陈礼安慰她：“邸报说灾情已经控制住了，洪水也退了，只是房屋和田地被糟蹋，百姓没地儿去而已。”

　　李彤这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也没什么心思再说了，只叮嘱了陈礼两句快回家待会儿下雨就走了。

　　*

　　老天爷倒是给她李彤面子，李彤前脚刚到家雨后脚就下起来了。

　　李彤将王素春送的两块麦芽糖仔细装进陶罐里放好，才去院里看晾着的衣裳被褥，结果没想到竹竿上空空如也，她猛地回头去看李文。

　　李文仍在屋檐下刨着他的木头，手中长刨一起一落，木屑纷飞，似乎他从未离开过那处屋檐，也从来没有去收过衣裳。

　　李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盯得李文都从木屑里抬起头回看过去，才挪了步子开了口，去灶屋里。

　　“吃晌午没有？昨天晚上的剩饭吃完了撒？”

　　李文“嗯”了一声回答她，动作不停，想了想又说：“没菜了，晚上吃啥？”

　　李彤停在他边上，看着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

　　“我等会儿去田里摘点藤藤菜嘛？刚下过雨，肯定嫩得很。再加个四季豆？……”

　　李文没有异议，其实他吃啥都无所谓，只要能填饱肚子。

　　他只是停下手中动作擦擦汗，对着进到里屋拿背篼的李彤说：“拿个撑花，莫淋湿了，要发热。”

　　李彤白他一眼：“那撑花烂得连你那木屑都兜不住，还拿来遮雨？我等雨停了再去。”

　　李文被骂了也不恼，看着她憨憨地笑了两声，又继续埋头干活了。

　　前两天他接了个大活儿，给县里员外郎家刚出生的千金做个摇床，若是做得好了，光是赏钱都够家里吃个把月了。

　　李彤也听他说过这事儿，也就没开腔，将拿出来的背篼和簸箕立在门边，择了一把韭菜扔进簸箕里，又从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把一桶水也搬到了门边檐下，和李文挨得近了些，将半簸箕菜浸进水里洗洗，开始择菜。

　　她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李文在刨木头的空隙看了她好几眼，觉着他婆娘这般安静倒有些不适应。

　　李文是个实心眼儿，这会儿直接就问了：“去了一趟舅舅家怎么不高兴了？”

　　李彤却摇摇头：“你听村长说了么？隔壁岷江县发大水了。”

　　李文知道这个，前一段时间连着好几天下大雨，他们村有个无所事事的二流子懒汉的草屋子就被那大雨给浇塌了，不过人倒是没事儿，草也不压人。

　　李彤：“我刚回来的时候遇上陈礼那小子了，他说县里要收容流民，咱们村也是要的。”

　　李文倒是没什么反应：“收呗，我记得北村那边还有几个空屋子。”

　　李彤就骂他：“你个呆子！你也不想想，那些个流民来了不得吃咱们的喝咱们的？咱们自个儿过日子还紧巴巴的，哪来的余粮给那些个不相干的人！……”

　　李文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着，听李彤继续絮絮叨叨。

　　屋檐外的雨越下越大，几乎连院门都要看不清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头陈礼也在弯弯拐拐的小巷里到了家里，进门里，放下书箱，弹了弹防雨的棚布，才去里屋换下打湿了的外衫。

　　他将外衫搭在案头，恰巧窗外一阵凉风吹来，激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打完头都是晕乎乎的。

　　他收拾好自己出来，还是没看到陈寡妇，他有点疑惑：“娘？你在屋吗？娘？”

　　喊了好几声，屋后的声音才隐隐透过雨声传来。

　　这间小院还是陈鹏还没娶媳妇时搭的，当时陈鹏父母刚过世，家里叔叔伯伯就分去了不少财物，陈父陈母的屋子也被二伯家分走了，陈鹏只能自个儿去做工挣钱搭屋子。

　　屋子也搭得简陋，院子中间是起居的地儿，屋前一块空地是坝子，屋后有一块地还搭了个棚，喂鸡喂鸭，还可以堆放柴火。

　　这会儿陈寡妇就在那棚子下劈柴。

　　棚子已经许多年没修过了，这一下雨，就滴滴答答往下漏雨。

　　陈寡妇一斧子下去斧头嵌进木头，再双手握斧，在木桩上一剁，一块大腿粗的木头就被劈成了两半。

　　木桩旁劈好的柴火已经堆成了小山。

　　陈礼皱着眉要去抢陈寡妇手中的斧头：“娘，不是说柴等我回来再劈吗？”

　　“早劈晚劈不都要劈？你劈我劈又有啷个区别？”

　　陈寡妇避开陈礼的动作，吆他走：“去去去，各人走屋头去温书，这些活路什么时候要你个娃娃做了。”

　　陈礼几次伸手都被陈寡妇挡下了，有些无奈：“孙爷爷都说了，你这个腰做不得这些，还不听腰就要断了。”

　　“哎呀乖娃儿，没得事。你……”陈寡妇笑着放下斧头去揉陈礼脑袋，一下子摸到了额头，脸色一下子变了，“小满？你发烧了？！”

　　陈礼一愣。

　　他从小身体说不上好，可却极少发烧，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回来的路上淋了点雨，无妨。”

　　可陈寡妇不信他这些敷衍：“跟你娘说些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话！快跟我回屋头去！”

　　陈寡妇把斧头一把扔进柴堆里，拉起陈礼就往前屋里走。

　　陈礼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下被他娘扯了个踉跄，也只好跟着进了屋。

　　他一进屋就被陈寡妇按在榻上坐下，又被陈寡妇扔来的毯子蒙住了脑袋。

　　“你看看你看看，你读书就读了个呆子出来么？”陈寡妇抓起他搭在案边的外衫抖了抖，清清楚楚看见了上面大片的湿痕，火气更大了，“雨下大了都不知道找个地儿躲躲！”

　　陈礼慢腾腾扯下脑袋上的毯子，老老实实脱了草鞋上了床，把自己缩在毯子里，想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陈寡妇转头就看见自家儿子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但想起他不顾念自己的身体，又虎起了脸：“好好呆着，今天不许再看书了！”

　　说完就出了陈礼的屋子，破破烂烂的木板门被陈寡妇“砰”一声关上了。

　　陈礼在屋里眨了眨眼睛，从有些混乱的思绪中想，他娘这次气的不轻，又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也……不是很烫……

　　吧？

　　陈寡妇过了片刻又回屋子里来，身上带着一丝凉气，手里却提着一个脸一样大的泥色的汤婆子。

　　倒把陈礼看得一愣：“娘……这也用不到汤婆子吧？”

　　陈寡妇瞪一眼陈礼，叫他老实躺好，又把汤婆子塞进被窝里：“个瓜娃子……捂到睡一觉，出出汗，这一阵快暗了，明早我去找你孙爷爷给你看看。”

　　陈礼本就头晕，被汤婆子的热气一烘，就睡过去了。

　　等到陈寡妇做好了晚饭来叫陈礼时，雨早已停了，而陈礼已经烧的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进头发里，汗湿了一片。

　　“小满？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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