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幸福

　　时间在黛利拉的卧室好像是停驻的。当拉上窗帘，锁好门，她就好像回到了羊水中，继续无日无夜地安宁睡眠。

　　她前半生的抉择总出现在她的梦里，不合时宜又不愿忘记。

　　她是怎样分别了她的爱人，和一个匆匆见过几面的男人步入教堂的？她不愿回忆。他又是如何从温和儒雅的丈夫变成那个模糊不清的阴影的？她不清楚。

　　她做错了吗？她被骗了吗？

　　她爱过她吗？她爱过他吗？这三年的婚姻中到底有什么是真实的？奇怪，她记忆中最深刻的竟是魔鬼。那是一个漆黑的影子，只有尖利的唇角和猩红的唇色能分辨她的身份。

　　"笃、笃、笃"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亲爱的，是我。”

　　不等黛利拉做出决定，魔鬼已经打开了闭锁的房门。“亲爱的，我们上街逛逛吧。”

　　恼火，被冒犯的不悦和领地被侵入的不适在她心头发酵，混合一点自信，至少在灵魂到手之前魔鬼总不会真的杀了她。

　　“滚出去！”黛利拉抓住自己的抱枕，掷到了魔鬼脸上。

　　魔鬼纵容的表情让她联想到男人的皮囊。笼罩在面具下，影影绰绰的不祥，可表面上却精细完美。

　　“亲爱的，我们得解决一下他的人际关系。穿上他的皮露个面，证明昨晚发生的仅仅只是一场小争吵，昨晚您弄出了太大的声音，邻居已经在我们窗前路过三次了。”

　　她宽容地笑。

　　“之后我们可以去履行契约，你想和他一起去购物？还是春游？都可以，我亲爱的。您的意愿高于一切。”

　　“邻居家的老太婆永远在外面闲逛，现在，滚出去！”黛利拉狂怒，她扔出了她能抓住的所有东西，抱枕，床头柜的书，台灯，水杯。

　　魔鬼依然是那一副人皮伪装出的表情。

　　黛利拉死死抱住枕头，杂乱的卷发笼盖视野。魔鬼已经走了。她松了口气。可细微的恐惧和后怕丝丝缕缕地爬上她的心头。

　　那是她唯一可抓紧的人，她不能连魔鬼也失去。

　　不能再这样了，得做点什么。

　　她穿上了压在衣柜最下面的裙子，歪坐在梳妆椅上抓住了自己的口红。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不对，肤色，这样死人皮肤一样苍白的颜色。

　　干燥带着细微茧子的手在首饰盒中胡乱拨弄。一条珍珠项链被拴在脖颈间，苍白到发灰的肤色在珍珠柔润的光芒下显得容光焕发。

　　她全副武装，用美貌和首饰为自己带来力量。

　　当黛利拉走下楼梯时，魔鬼正在厨房忙碌。

　　也许珠宝和裙子真的赋予了她力量，黛利拉从容的——至少表面从容地靠在魔鬼身边。

　　“你叫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呢。”黛利拉坐在魔鬼的对面，她确认自己看见了魔鬼面上的惊诧。

　　“哦，我没有名字，不过如果您愿——”

　　“那么我就叫您玛洛拉。”黛利拉的心脏再次跳动了起来，她专注地注视着魔鬼的每一个反映，从这样的游戏中获得了多巴胺的刺激。

　　“……当然可以。”玛洛拉换了个姿势靠在柜台上。

　　“我想我们需要讨论一些和契约有关的事。有点重要，起码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事重要。”黛利拉放下自己的手包，尽力用自己最诚恳的表情凝视着魔鬼。“谈完之后我们可以立刻出发，您瞧，我东西都准备好了。”

　　“唔，”魔鬼摘下了墨镜。“当然可以。”

　　她露出了一个轻松的，近乎愉快的笑容。黛利拉心中有一点不祥的预感，她抿了抿唇，唇间滑腻的触感将她拉回谈话中。

　　“您不能再以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我，甚至操纵我。”黛利拉确保自己表现出严肃的表情。“您曾说您愿意遵守规矩，但您却试图用操控我情绪的方式完结契约。这不符合您的规则。”

　　“您进步得很快。”魔鬼露出了人类绝不会有的表情。她的目光在黛利拉的表情上舔过。那是食欲吗？“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人类总爱在契约中玩弄文字游戏。魔鬼也偶尔如此。”魔鬼的气息落在黛利拉的耳边，沙哑的，低微的，只有全神贯注才能听清的声音，好像情人间的呢喃。

　　“但您是不同的，从刚才开始，您就是不同的了。”魔鬼轻巧地落坐在料理台上，“从刚才起，您活着带给我的乐趣就要多过咀嚼您的灵魂了。”

　　“我期待着您的未来，期待着您能为我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亲爱的，您的包在我这。”魔鬼再次露出笑容，胜券在握的，漫不经心的。

　　黛利拉并不想出门。不过当她轻率地以灵魂为代价与魔鬼签约后，她就失去了绝大部分选择的权力。魔鬼的瞳孔时刻注视着她，那样寻常的棕色眼睛在魔鬼的眼眶中时总令人想起令人不快的污秽痕迹。

　　魔鬼遵守的规矩究竟是什么？黛利拉搞不清楚这一点。她懵懂地试图维持这种模糊的距离，用魔鬼轻佻的行动为自己谋取一些利益。可她真的做了正确的选择吗？

　　黛利拉不明白，但是一个选择与魔鬼共舞的罪犯也许从开始就不应该奢求得到拯救。

　　如果魔鬼放弃了她的灵魂，那么在她的身上一定发生了比杀人更堕落的事情。她开始后悔没有死在那个红色的夜晚了，然而现在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当黛利拉僵硬地揽着魔鬼的手臂踏出房门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刺伤了她的眼睛。

　　从门口路过了四次的邻居太太终于偶遇了黛利拉。

　　那是个热心的老太太，每周末都去教堂。她从前也常在黛利拉门前路过，在男人吼叫的第二天，在男人辱骂她的第二天，她就会出现在黛利拉门前，颠三倒四地讲些没人爱听的话。

　　男人讨厌那些关于家庭和责任的陈词滥调，黛利拉则怨恨那些无用的劝诫，它既不能增加男人的工资也无法减轻下一次落在黛利拉身上的拳头。

　　老人脸上亲切和蔼的微笑刺痛了黛利拉的内心。她阴暗地咒骂这多管闲事的老婆子，取笑他人不幸来显示自身优越感的老女巫。

　　可在现实中，她只是被魔鬼搂在怀里，安静地听魔鬼用男人的脸演出一副浪子回头的假象。

　　“唉，是的……她是个好女人……不会了……我爱她……”

　　她耳朵里断断续续地听着魔鬼状似深情的表白，邻居太太脸上苍老的褶皱里透出一种说教后的心满意足。

　　多么和谐，多么幸福！

　　只有她为这荒诞的一幕忍不住发笑，神啊，昨晚她们刚刚联手处理掉了男人！

　　邻居太太后退了一步，对男人露出一个怜悯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她无缘无故地发笑。临走时，她苍老的，干瘦的手轻轻触摸黛利拉的额头。

　　“愿上帝保佑你。”玫瑰色的念珠在她手腕上摇晃

　　邻居太太紧紧握住黛利拉的手，好像这样能给她传递一些力量。

　　“愿上帝保佑你们。”

　　黛利拉站在原地看着邻居太太离开的背影，分别时她似乎在真情实意地为黛利拉担忧。

　　可黛利拉已经无路可退了。

　　魔鬼和黛利拉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满分家庭。她们一起去挑选新的花瓶，魔鬼跟在黛利拉身边，殷勤地为她提包，刷卡时瞧也不瞧价格的动作真是潇洒极了。

　　她们一起去郊外踏青，魔鬼从后备箱提出野餐篮。她们一起在草坪上展开桌布，分享三明治和各种水果。用近乎评估的眼神审视着周围的家庭，那是一对新婚夫妻，他们对视时的眼神甜蜜的近乎拉丝，那是一对家人般的爱人，他们举手投足之间是时间打磨的默契。

　　那她们算什么呢？用灵魂购置了完美丈夫的伪装吗？黛利拉兴致索然。

　　明媚的春光让她想起了丈夫身上的香水味。奇异的是她并不算怨恨她，那应该是一个明媚的仿佛春天的少女吧，有俏皮的雀斑和黄金一般的金发。

　　她带着荆棘一般尖锐的恶意想，真可怜，天真美丽的少女却遇上她丈夫——不，前夫那样的垃圾，现在，那个可怜的第三者连垃圾也没有了。

　　在家门口，魔鬼带着神秘的笑意示意她闭上眼睛。

　　黛利拉今日新做的红色美甲深深刺入皮包里，她轻柔地询问：“我们之间难道是能够互相露出后背的那种信任关系吗？无论你准备了什么，拿出来吧。”

　　魔鬼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动。她从后备厢里抽出一捧红玫瑰，单膝跪地。周围的路人眼神好奇地偷瞄，人群似乎在朝她们这里聚集。

　　黛利拉收下了玫瑰，她几乎是从魔鬼手里抢过了这捧花。

　　她到底在想什么，黛利拉焦躁地环顾四周。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陌生的人群带着鼓励的视线靠近。

　　魔鬼掏出了一个盒子。

　　黛利拉的愤怒压过了被当街观赏的恐惧。她唇角抿出一个锐利的角度，打开了那个红色天鹅绒的盒子。

　　那是一枚戒指。和她戴了三年的婚戒一模一样。

　　她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来，即使那笑容僵硬得像面具。

　　魔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带上吧，亲爱的。这是我们契约的信物。我们还会纠缠很久呢。契约在昨天就已经签订了，今天交换的不过是个信物而已。我会满足你的心愿，为你带来无穷无尽的幸福和快乐。只要你别拒绝我。”

　　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黛利拉伸出手，任由魔鬼拉过手指，为自己戴上戒指，她好像听到自己手臂因年久失修而吱呀作响，像一张锈蚀的铁皮。三年前和今天的情景仿佛交汇了。惶恐和愤怒在她心中交织。她真的做了正确的选择吗？

　　魔鬼站起来拥抱黛利拉。她脖颈处用细链条挂着的戒指如此熟悉。她甚至记得上面每一条细微的划痕。金色的戒指在阳光下闪耀。

　　这光芒刺痛了黛利拉。她被魔鬼拥抱着，带着僵硬的笑容在诸多陌生人的鼓掌和祝贺中流泪。

　　黛利拉将小巧的手包扔到沙发上，亮面高跟鞋被蹬进门廊角落。

　　魔鬼任劳任怨地跟在她身后归拢四处散落的衣物，恰到好处的为黛利拉送上一杯辛辣的酒。

　　“看来一个完美的丈夫并不能打动你。”魔鬼坐在黛利拉对面，锋利的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真可惜，明明是你自己幻想中的完美丈夫，却并不能令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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