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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伊蒂确实回到了两个爸爸的家。这是一座漂亮的海边别墅,房子不大,伫立在悬崖边上。房子通体漆成了奶白色,最外层又用涂料上了亮光,让四壁仿佛莹莹的贝壳——当然这涂料里又掺了什么诗文和法阵我们就不在此一一赘述。房顶是一片克莱因与深蓝交接的蓝色,不知道在什么神秘成分的加持下,当你从某个角度看去,那蓝色好像在房顶上如海浪般涌动,有时还满溢出房顶,像水帘——或海帘——一般把整栋房子笼罩起来。但若是客人以为眼睛骗了自己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还没等他们眨眨眼,这番壮观的景象就又消失了。更值得一提的是,但凡有不受欢迎的访客登门,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片盐沼地,点缀着一些骨化物质罢了,这个气候区的沿海地带最常见的地貌。而随着年月的增长,这个”不受欢迎“的区间愈来愈大,目前基本上囊括了除他们的女儿,她的朋友以及两人的寥寥几个老同学和战友以外的所有人。
眼下他们的女儿正趴在红木餐桌旁,郁郁地用餐具翻弄着自己那可怜的早餐。昨天傍晚出现在家门口让两位正准备骑着摩托车出门兜风的爸爸吃了一惊,但伊蒂只说自己想先休息一下,时间便到了今天早上。
“好了亲爱的,”爸爸之一雷米温和地把女儿手中的餐具拿下,同时把快要贴上她手肘的黄油刀推得远远的,“你想聊聊吗?”
失去了转移注意点工具,伊蒂不情愿地停下了手上的机械动作,但仍低头看着桌面的纹路。沉默,两位父亲谁也没有去打破它。良久伊蒂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到今天这样的,但这不是他的错,”她略微抬起头看向一坐一立的两人,“要说真有谁应该承担责任,那是我。他一直再变得更好,努力工作,还要尽力照顾我的情绪——”忍耐了很久的眼泪在遇上两双耐心且关切的眼睛时还是淌了下来。从前伊蒂哭的时候从来不会拿手去遮掩嘴巴或眼睛,大概是从小在一个无需掩盖情绪的家庭生长的缘故,因此,她发红的眼眶和鼻尖,拧在一起的眉毛和被泪水浸泡得发胀又发亮的脸颊都一览无余。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在哭泣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住眼睛,整张脸躲在在手心后面,仿佛想让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消失不见。伊蒂的哭泣通常是无声的,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就湿漉漉一团,然而这一次,也许是因为真的忍耐很久,又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难过,她罕见地哭出了声。不是那种哀嚎或大喊,而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低低呜咽声,像路边被雨淋透却又不敢出声的小动物。
原本靠着桌子抱胸而立的俄里恩终于忍不住了,他几步走来把女儿颤抖的肩膀埋进自己的怀抱,嘴里安抚地发出气声:“好了宝贝女儿,小公主,没事了,爸爸在呢。”伊蒂在俄里恩爸爸的怀里埋了一会儿,闻到了熟悉的淡淡烟草味,慢慢地,哭声止住,她重新抬起头,两手仍环在父亲腰上,就是还有眼泪顺着眼角不自觉滑落。雷米爸爸抽了点纸巾让女儿擦擦鼻子,也让自己的伴侣擦擦衣服,叹了口气:“好了亲爱的,现在你愿你和我们聊聊吗?”他的眉宇间又透出抑制不住的忧虑,“是你和哈里斯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但是和所有孩子一样,伊蒂在家长面前还是有所保留。倒不是沟通不畅,她一直认为能拥有俄里恩爸爸和雷米爸爸这样通情达理的家长是她最幸运的事。但有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的东西,伊蒂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想让两位隐居的爸爸太为自己担忧。犹豫片刻,伊蒂只向两位父亲讲述了自己和哈里斯如何因为战后重建而繁忙,两人间的相处如何越来越少,自己如何争取陪伴而哈里斯又怎样轻轻退开。
“我知道这很莫名其妙,”伊蒂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所有情侣都要有自己的工作,没有谁能二十四个小时黏在一起,这不现实。但是,”女孩的嘴唇有些颤抖,“我发现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沟通越来越少,因为谁都不再有时间,但这恰恰又是我们最需要时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们两个都在努力,但问题就是越积越多……也许这是我的错,”她低下头,“一直变得更好的是他,也许哈里斯已经在这段关系里不开心很久了。”
两个爸爸对视一眼,都明白女儿只不过斟酌着告诉了他们整个故事的冰山一角。雷米轻轻按了一下俄里恩放在桌子上的手,慢慢开口道:“伊蒂,你知道我们俩为什么隐居起来吗?”
伊蒂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所有人都知道啊。战后你们只想平淡安心地过日子。而且,”她摸了摸鼻子,自己都没发现这个动作与哈里斯不好意思时的表现如出一辙,“革新刚刚开始,我也成年了,如果你们一直处于事务中心,我会永远只有一个架空的名号。”
“一方面是这样,甜心,”俄里恩明显已被女儿的一席话暖透了,面部凌厉的棱角这时全柔软起来,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被伴侣轻轻捣了一下腰才回神,“嘶,另一方面——这点我们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是因为我和你雷米爸爸再也忍受不了每天因为大小日程而导致的分离了。”
看到女儿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俄里恩笑了,偏头看向自己的伴侣,笑容又染上了点苦涩,继续道:“当时我们俩分管家族的事务,忙得几天才能见上一面,大多时候要不就是我回来他睡下了,要不就是他回来我睡下了。虽然彼此都能理解,但隔阂确实就是这样产生的。”伊蒂回忆起每天独自入睡时皮质沙发的冰冷触感,不自觉皱起眉头,雷米轻轻地把手覆在女儿的手背上:“重要的是,每个人生活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每对伴侣相处的方式也不同。也许部分人确实认为双方都有稳定的工作是家庭和谐的关键,但这并不适用于所有人,”他直视着女儿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而且,宝贝你才二十一岁,经历过的事已经比我们预想中多得多。在我们看来,你一直在变得更好,每一天都能给我们带来惊喜。我和你俄里恩爸爸之前努力工作了那么久,为家里攒下积蓄,为的就是让我们的孩子可以活得比我们自己更快乐,更自由。试着不要那么在意众人的目光,也不要太被一些传统观念裹挟,想一想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俄里恩接过话,同时一只大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认真道,“你都会拥有我们两个的支持。”
用过早饭,伊蒂独自回到自己的卧室,两位爸爸都体谅地没有追问。家中用餐时间很早,加上伊蒂的房间在背光那一面,这会儿微弱的晨曦才有转为夏日暖阳的架势。窗帘没有完全拉开,于是阳光只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斜斜地照进来,缎带似的影印在空气中,伊蒂躺在格纹床单上,入迷地看着小小的颗粒在气流中上下起伏,连着这条亮闪闪的缎带也溪水似的流动着。她不知不觉陷入了梦境。
伊蒂梦见了四个人在湖边创立训练营的时候。那是他们在湖边的第五年,战争虽然还没有爆发但你已经能感受到每个人身上的慌乱与恐慌,像是洗不掉的硫磺气味,浸入每一个毛孔。那是现在那场无人不知的战争开始全方面进攻的序章。
说是训练营,其实就是四个人用自己的长项互相辅导。湖边在教学上还是很实用的,只是针对性相对弱一些。伊蒂专项元素控制,哈里斯则是防身与基础阵法,纳德就属于格斗相关的技能,而艾妮则是每项都很优秀。撇开湖边的基础课程能量汲取,四个人最缺乏的就是微粒控制。
当时学校里有个比他们高一级的学姐,微粒家族的继承人,艾格尼丝。四个人很早就认识艾格尼丝,但这个“认识”仅限于在学校远远看见。她是全年级除了艾妮之外成绩最好的学生,这其实让平日与书本分不开的两个女生很好奇,但她们从来没有前去搭话。原因之一,艾格尼丝是微粒家族的继承人,而微粒与元素大概是从所有人有记忆起就不对付。两方都有很强的控制力,甚至有部分领域的交叉,导致不管在普通职称还是部里大选都免不了一番竞争。其实到了俄里恩和雷米这一代,两人都不喜政务,和部门划清界限线后双方都敌意还算稍微缓解一点。
要说原因之二,那就是艾格尼丝这个人实在太难以接近了。与虽然生于名门但成长过程基本“野生”但伊蒂不同,艾格尼丝是标准的大小姐,一举一动都仿佛有把标尺丈量。她话很少,但你绝不会误以为那是内向或文静,因为只要她漫不经心投来一眼就足够表达清楚自己的冷漠与高傲。
对方在面对伊蒂和艾妮试图请她加入训练营的小心试探时只迅速答出一个字:“不。”随后就大步离开,留下两个女孩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真的以为她会同意……”伊蒂沮丧道。
这是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四个人照常来到他们惯用的空教室来训练。艾妮唰地拉开天鹅绒窗帘,整间教室瞬间被点亮,明晃晃的金色铺天盖地地洒进来,给一切都覆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毛边。
“说实话我没有那么意外,”艾妮回过头,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俄里恩和雷米没有跟你说吗?报纸上最近全是微粒家族的新闻。他们好像在藏匿一个潜逃的犯人,”她压低了声音,“一个和最近种种意外与诡异现象有关的人。”
“等等等等,”纳德停下画阵法的手,“我以为那只是谣传罢了!”
哈里斯活动着手腕脚腕:“我赞同艾妮,其实你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都有迹可循。”看到对面伊蒂冲他扬扬眉毛,他便继续道:“就拿上次的异常气象来说,大型龙卷风,一人死亡,十二人受伤。表面上风元素像是章家的控制,但实际上那场龙卷战风最可怕的是无时无刻不往受害者鼻孔,耳朵和眼睛里钻的细小颗粒,”这次就连艾妮都有些诧异地盯着哈里斯,后者点点头,“我看了受害者采访,很多人说那些小沙粒和石子好像会跟着人转似的。元素只是粗略的包装,真能做到的还是微粒掌控者。”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停了好一会儿,纳德才开口,声音稍有些不稳:“那现在最重要的是,微粒家族的其他人选择站在哪一边。”
艾妮摇摇头:“他们的选择已经显而易见,但也许,家族还会有一些没有失去理智的人。”
四个人交换着眼神,身边的空气突然变得不可信任。
“训练!”伊蒂大声说,仿佛要打断什么不可知的力量,“一会儿我联系一下爸爸们,但目前我们能做的,”她顿了顿,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就是倘若真要开战,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
那天的训练,每个人好像都攒着一股力量。纳德的法阵在失败多次后终于有了点微弱的亮光,伊蒂平日最受不了的近身防御虽然没有很大的进展,但每次哈里斯不轻不重地打上她的肚子她都不像往日那样躲闪,而是趁着两人间的距离缩短而试图还击。
冬季白昼短暂,金色的午后很快就在渐起的劲风下浮上了红痕,过了些许时间红痕加深成了淤青。伊蒂的小光球早已聚拢,在窗外一片靛青的反衬下给昏暗的教室添上了几分灵动的生机。
四个人这时都已经累了。艾妮和纳德偎在一起休息,时不时轻声说点什么。他们俩这时已经在一起半年了。伊蒂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喝水,她刚和两个爸爸打了通讯,基本上证实了艾妮和哈里斯的推测,章家现在不仅要防备着微粒,还要应付媒体群众的责问,俄里恩爸爸和雷米爸爸的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疲惫。哈里斯靠过来轻轻握上伊蒂的手,他们刚在一起两三个月,彼此还不擅长分享自己的情绪,于是哈里斯只是沉默地抱住了她。伊蒂让自己沉在这个拥抱里,但有些念头蠓虫似的堵塞住她的喉咙,她深深地吸气,小声说:“哈里斯,如果我离开湖边,也许——”哈里斯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攥了一把,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也许伊蒂感受到了这点力量,她沉默下来。
窗外的风好像更强了一些,已经带上了隐隐的呼啸声。几个人收拾好东西起身回宿舍,哈里斯试探地去拉伊蒂的手,后者没有拒绝。
四个人刚到公共休息室,就听见窗外哗地一声响。下雨了,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被黑夜裹上了浓稠的质地。他们仿佛渺小的昆虫,要被从天而降的沥青永远封印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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