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五）

　　北京T公司总部坐落在城市的新区，拥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园区。恒姐的办公室有片大落地玻璃墙，八月中的早晨，阳光还没刺眼，窗外层层叠叠的树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彷佛一个钟摆，左右左右地晃得人发慌。

　　恒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翻开一份合同，一页页地扫视检查。林叶坐在她对面，手里捧着杯咖啡，没喝。她的手有点凉，微微抖着，喝了咖啡，只怕更抖。
　　桌上的合同转了180度，推到林叶面前。她低头看了一眼，创意部资深组长，薪水比她现在提了50%。林叶合上文件，抬头看向恒姐。
　　恒姐说，“本来不应该由我来直接和你聊，但悠柔也是我亲自挖来的，我想不应该厚此薄彼。”
　　林叶安静地坐着，没答话。悠柔是总监，自然应该由高层亲自来谈，林叶怎么一样。
　　“而且我怕她们跟你说不清楚，你一看这合同的条件，不肯来。”恒姐声音柔和道，“林叶，你的成绩有目共睹。但你之前只是组长，一进来就升上去，悠柔也在同期进来，这闲话要说起来就没谱了。”
　　林叶抿了抿唇，还是没说话，但垂眸翻开文件，认真地翻起来。
　　恒姐拿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两口，转头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枝叶，轻轻盖好杯子放到桌上。林叶大致扫完一遍重要条款，总的来说，职责基本没变，待遇是她现在的升级版。

　　恒姐平淡开口，“你的职位是资深组长，薪资待遇是按组长的最高级别安排的，所以一年后别想着加薪了。”林叶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恒姐微微一笑，“一年后做出成绩来，总监就是你自己挣回来的。做不出成绩，难道还敢想加薪？”
　　林叶的表情松弛了些，“怎么才算成绩？”
　　恒姐把桌上的日历转向林叶，“未来一年，给你分三段，每四个月出一个项目，不过分吧？”
　　林叶谨慎道，“什么样的项目？”
　　“年底前自己独立完成一个。独立的意思是，我们不会主动安排人给你，你自己计划自己找人自己安排资源。项目大小不计，但在业内一定要有好口碑。口碑好不好我说了算。”
　　林叶点头，轻轻一笑。刚进公司的头几个月，搞完这么个“独立”的项目，所有业务相关的部门和人脉，林叶应该都摸熟了。项目要做出来，同时人情要打好，就是恒姐所说的口碑。
　　这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新手教程吧。

　　林叶感激一笑，“那第二个呢？”
　　恒姐说，“今年四月的时候，你出了《零和博弈》。”
　　林叶点头，就是她请悠柔去参加庆功宴的那个案子。
　　恒姐指了指日历，“明年四月给我出个类似的，以《零和博弈》为基准，过不了它算你偷懒。”
　　林叶沉吟一下，“然后呢？”
　　“再给你四个月，到了八月是业内高峰，你出一个大系列。计划做得好的话，我让我们的CDO亲自操刀，给你设计推广。”
　　林叶一愣，藏不住的惊喜，“肖总监是首席？”
　　“已经不是总监了，”恒姐隔着桌子看她，“怯了吗？”
　　林叶摇摇头，站起来伸出手，“恒姐，谢谢您。”
　　恒姐仍坐着，看了眼合同，“你还没签。”
　　林叶笑了笑，“我带回去看一下还有什么可以跟您讨价还价的。”
　　“你倒不担心我过期不候。”
　　“有人说过，我值得等。我相信恒姐和你们设计首席的眼光。”
　　恒姐摇着头笑，站起来握住林叶的手，“林叶，我很期待。”
　　林叶甜甜一笑，“我也是。”

　　（六）

　　一年之中，林叶最喜欢五月，至少这两年来是。五月在懵懂的春天之后，在如日中天的夏日之前，其时阳光明媚，而风仍温柔。当然，最重要的是，五月时林叶已经踏入了新的一岁，而肖悠柔还没生日，她们仿佛，就此近了一点点。

　　五月中的一个晚上，北京T公司顶楼的大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里面几架大灯箱，两个镜头，一个收音麦克风从顶上往下吊。导演在A组摄影机后让众人就位，采访记者放下稿子，扭头看林叶，“林总监，您可以了吗？”
　　林叶点点头，纠正道，“我是副总监。”
　　采访记者立刻改了手里的资料，抬头笑道，“不好意思，但您做总监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林叶微笑，“嗯，我一直跟时间赛跑着呢。”
　　导演向她们打了个OK的手势，采访记者拉了拉衣服，“林副总监，如果您OK，我们就开始了。”

　　大灯调亮了两档，一下犹如烈日当空，林叶被刺得瞬间眯了眯眼。导演那边喊开始，背景介绍30秒广告业和林叶的成名作品。导演倒计时3、2、1，采访记者脸上一秒扬起了专业的微笑，吐字清晰地介绍完节目和自己，“…今天很高兴请到世界前百强企，业内龙头T公司新挖来的秘密武器，创意副总监，林叶。”
　　林叶穿着一身白西装，微微颔首，“大家好，我是林叶。秘密武器不敢当，非常荣幸能上今天的节目。”
　　采访记者扫了一眼稿子，“林副总监太谦虚了，相信我们节目的观众对T公司都不陌生。作为一家广告公司，T公司出的作品多次受到各界、尤其是艺术界的盛赞。前两期我们刚采访过您公司的肖首席，她亲自领导的那个为伤病军人筹款的《暖的光》系列，也是现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啊。”
　　林叶温柔一笑，“那自然，肖首席一直是我的目标。我们都仰望她。”
　　“林副总监近一年来的成绩也非常瞩目。您去年年底刚为无国界组织做了《猎物》三部曲，上个月又出了《月华》这登山品牌的大型活动。这两个项目风格很不一样呢，能跟我们说说背后的创意理念吗？”
　　林叶沉吟一下，“确实是很不一样的案子。《猎物》是一个比较大的概念，它传达的是一种宏观而本性的爱，只是我们选择了以爱情来作为诉说的载体。其实我们想说的是，人世间的爱都没差，大爱小爱都是一样的。你如果爱自己的国家，不可能真心仇恨别国的人民。你如果真爱一个人，也不可能不爱她所在的这个世界。”
　　“哇感觉瞬间升华了，好浪漫啊。”
　　林叶点头，“是一个很浪漫的世界观。”
　　“您刚刚说‘你们’想传达的，所以是您的整个团队一起构思的吗？”
　　林叶脸上泛开薄薄的红晕，想了想才说，“策划的时候团队当然出了不少力，但最初的想法是从我一位业内的朋友那里得到的灵感。”
　　采访记者揶揄地“诶～”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感叹了一句，“你们这行，净出浪漫的人啊。”
　　林叶无奈一笑，摇头道，“那可不是，我们这一行，跟浪漫扯不上任何关系。就说今年情人节，当时我还在老家过年，情人节那晚家人都没做我饭，想着我肯定有节目了。结果呢，饭确实没吃上，不过我整晚躲在房间里跟欧洲那边开会了。开完会出来，家人全都睡了，一点菜没剩。后来我自己煮了个泡面。”
　　“啊？您工作这么忙的吗，情人节一顿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碰上个不过节的合作Partner，”林叶笑着耸耸肩，“我‘乙’嘛，对方说了算。”

　　采访记者替她大大哀叹了一番，导演打手势提醒时间，记者连忙跟稿问道，“刚刚说了《猎物》的创作概念，那《月华》呢？我看很多网友说，《月华》很有登山者追求自由和叛逆的精神，这是您想表达的吗？”
　　“做《月华》的时候，我入行将近两年。”想起往事历历，林叶的表情柔和下来，“那个案子其实带了很重的私人色彩。与其说是要自由，不如说是等不及了，想早点独立，快点成长起来。”
　　采访记者惊叹，“入行两年就做到了副总监，成长得还不算快吗？您对自我要求这么高？”
　　林叶点头承认，“因为我喜欢上了月亮。”
　　大都市大公司的精英们，有谁不想登月摘星呢。采访记者理解一笑，“所以你很努力地要飞上月球。”
　　林叶摇头，笑笑没说话。

　　飞上月球，那算什么。月球上从一开始就已经预留了林叶的位置，月球从始至终毫无怨言地承托着她，一次又一次。
　　可林叶要的不是住在月球上，她要的是自己给月球送去温暖和光芒。她要当太阳。

　　《猎物》要的是一个允许爱发生的环境，无论是对作品的爱，对世界的爱，还是对跨越层级和性别的私人的爱。
　　而《月华》要的是认清现实后的强韧和成长，她要追上月亮，她知道自己还有很久的路要走。而月亮夜夜升起，在她的每一个黑夜里，温柔地把她照亮。

　　采访记者说，“那我们在这里祝林副总监早日如愿吧。”
　　林叶颔首道谢。记者看了眼稿子，“最后一个问题啊，听说您准备在八月再出一个系列，是吗？”林叶神秘一笑，记者追问，“能给我们透露一些信息，让大家期待一下吗？”
　　林叶想了想，“嗯…很多的细节还没定，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林叶话音一顿，忽然看见会议室的磨砂玻璃墙外映着一抹纤细的身影。这么快从欧洲赶回来了？回来也不回家休息，这么晚了还跑来公司。
　　采访记者轻声提醒，“八月的系列…”
　　林叶立刻回神，唇边含着一点笑意，“不好意思…关于那个系列，我们定好的主题，是追逐与等待。”
　　记者慢慢点着头，“追逐与等待，是积极和消极这两种处事态度的对峙吗？”
　　林叶认真道，“我经历过消极的追逐，也见识过最积极的等待。等待有时要比追逐需要更坚定的信任，和更强大的内心。”
　　“您等过什么人吗？”记者忽然想起什么，“喔！我记得您的《零和博弈》就是说等待的！所以那部作品里等的，是一个具体的人吗？”
　　林叶点头，坦然道，“是。”
　　记者和导演俱是一惊，记者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她其实没想要套出这林副总监的私人感情生活的啊。
　　记者连忙要开口打岔，林叶认真地说，“我一直在陪着一个我追逐的梦想，等待着自己永远不够快的成长。”
　　这话跟绕口令似的，记者定了两秒，抬头刚要说话，见林叶目光温柔，定定地看向会议室门口。门外立着一个穿着半休闲西装的纤瘦身影，顺直长发垂在脸旁，那甜美的容颜一半埋在阴影里，一半映着会议室的灯，泛着柔和的光。
　　恍如月亮。
　　记者一愣，这不就是前两期那个…记者忽然想起刚才林叶说，“我们都仰望她”，林叶还说，“因为我喜欢上了月亮”。

　　肖悠柔见她们都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藏到了墙背后。记者一秒回神，了然一笑，对着镜头开始沉稳地念起总结辞。

　　当晚采访结束后，天上的月亮正当空，而地上的月亮靠在林叶身旁，举着手机看她刚拿到的采访母带。计程车窗外飞逝过城市斑斓的霓虹夜色，像一条彩色的河。

　　“啊～～你怎么能说我没跟你过情人节！”肖悠柔气得一扭身，按着林叶在车子后座上雷声大雨点小地啪啪打她。丢在一旁的手机还在播着林叶的采访。
　　肖悠柔怒得声音都高了，“我专门把我们的一对一会议调到情人节那天，不算和你过节？你还那样说我！”
　　林叶笑着倒在车门上缩成一团，“那你是不是一开会，一说起工作就把情人节忘了？是不是后来订的花都送到你酒店房门了才想起来情人节？”
　　肖悠柔有点心虚，双手粘在林叶身上，不打了，慢慢滑回自己那边坐好，“你开会的时候也没提呀……”
　　“我见你一条接一条地改年度决策改得那么起劲，怎么好意思提情人节打扰您肖首席工作。”
　　肖悠柔嘟着嘴，鼓起两捧白嫩嫩的脸蛋，“那你也一条接一条地驳我驳得很起劲呀…你情人节就是这么对女朋友的吗！”
　　“你是我女朋友吗？我以为我们是合作Partner？”
　　肖悠柔扭头哼了一声。林叶拉着她，小声问，“是不是呀肖首席，你是不是我Partner？”
　　肖悠柔瞥了林叶一眼，嘴硬道，“怎么，现在不觉得自己不够了？”
　　“还是不够啊，但让你一个来等我多无聊。我陪陪你嘛，我们一起等着林叶变得够。”
　　肖悠柔看着林叶，伸手贴着她的脸，沉吟半晌，表情认真地问，“叶子，你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够吗？我做CDO，你就要做到总裁吗？”
　　“悠柔，我对着你，永远不可能够。”林叶的手按在肖悠柔的手上，转头亲了一下肖悠柔掌心，“我只能不断地追，无限接近，但永远不可能觉得自己够。”
　　就算没有职位、没有其他，面对肖悠柔，林叶也永远有着无法满足的追求欲望。不是因为林叶只是凡人，而是因为悠柔，是林叶眼里唯一的月亮。

　　林叶曾想过，两年虽不长，但只要她够狠，或许也足够她攀到顶峰和悠柔相见了。但原来两年那么短，短到只够她鼓起勇气，勉力走到悠柔一直为她空着的身边。
　　但这也足够了。两年不过是个开始，从此以后，她们有数不尽的两年，让悠柔尽情陪着林叶追，让林叶安心陪着悠柔等。等待林叶长成一个既不辜负热爱，也不辜负自己的人；等待林叶在爱里，也学会爱上自己的每一步成长。

　　林叶看着肖悠柔眼睛里那些细碎的光，光晕之间倒映出自己认真的神情。那双眼睛弯了起来，肖悠柔目光温柔地看着林叶，“那怎么办，你一直追，以后不会累吗？”
　　“不会。”
　　“这么肯定？”
　　“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的。”

　　Partner的相伴，时远时近，然而太阳和月亮，也不总是在一起的。终有一日她们回头，会发现一路走来，在所有追逐与等待的日子里，她们遥遥相望，互相照耀。走的每一步，其实从未孤单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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