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我想从军
齐肃忽然惊醒,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外面已经天黑,忽听一阵嘈杂,他起身,估摸着是二哥来了。
果然是齐武,他比齐肃大七岁,却和弟弟不大一样,自小生长在军营里,十几岁就能上阵杀敌,此番刚从北方回来,就又被踢到西边了。
兄弟两一见面,齐武本想骂弟弟一顿的,打了一肚子草稿,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寒暄几句后开始说正事。
先说这场仗要怎么打,带了多少粮,多少人。原先大家都没拿西关当回事,这才派给齐肃练手,不曾想竟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朝堂上已经有大臣上书骂齐肃了。
齐武没打算把这回事告诉弟弟,省得他白白糟心。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场又如何,先前胜的那些就不做数了么?哪有这种道理。
一切规划好,留两日整顿,第三日出征。
仍是由齐肃领兵,齐武做副手。
夜里,齐肃想去看看屠九和张铁妹,然而她们没有留在刺史府,自顾到外头住下了。
————
早上屠九正在给屠十一熬药,那么大一只狗,边走边吐,骨头都瘦出来了。
此时卧在她脚边哼哼着,屠九摸摸它的脑袋:“今天给你找肉吃。” 她们的盘缠不多了,屠九预备再去找一遍齐肃,才好算算行程,要是有闲,得找短工才行,否则大概是撑不到回家的。
“阿妹,等药凉了你再灌它。”
张铁妹点头,又问:“你要去哪儿?”
“刺史府,昨儿齐肃只说要收复失地,却没说什么时候,今日他哥来了,大抵会有更详尽的时间。”
于是又见到了齐肃,还有他哥。
齐武常年在军营里,俨然是一副糙汉模样,肤色黝黑,一双眸子闪着精光,只是那么一站,屠九就感觉脊背发凉。
她还是先行礼,就听齐武说:“你就是屠九?你哥有军功。” 再看看她身后,继续问:“还有一个呢?”
“阿妹在客栈里头照顾十一。” 屠九说。
“你还有个妹妹?”
屠九摇头:“十一是我的狗。”
齐武一顿,又听屠九说:“我今日来是想问,何时能见到我哥?”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齐武这么说,却还是没给个准确的答复,他起身离开,屠九也正要走,然而齐肃说:“等等。”
他这么一说,屠九也想起来正事了,她从挎包里拿出那一沓厚厚的纸张,在桌上数了一遍,确保齐全后才说:“这是我们村的青壮,据说都编入了宣北军,大人可否帮忙看看有哪些还在的。”
齐肃接过,招了副将秦遥:“你去核对一下。”
秦遥领了差使也走了,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齐肃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屠七是替他死的,而屠九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能亏待屠九:“你先拿着用,后续等收复城池,我们再做打算。”
“什么打算?” 屠九接过,打开一看,竟是明晃晃的金子,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
“屠七是替我死的。” 齐肃垂下头不敢去看屠九,他想着,反正屠九也是孤身一人了,倘若自己能活着从那头回来,就问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回京城,要是愿意,就给她置办宅子和田地,叫她好好过活。
屠九沉默半晌,她问:“我哥他,有全尸吗?”
齐肃握了握手,轻声道:“我不知道。”
屠九将钱袋收好,她说:“之前我哥寄来家书,他说齐将军是个好人,我也相信他的眼光不会差。将军若还记得他,就好好赢下这场罢,彼时他也就能瞑目了。”
齐肃看向屠九,她看起来很疲惫。
不多时,秦遥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这几个在临行前被编入了宣威军,昨儿跟着二郎一起来的,再有这两个,幸存,只是受了伤还在休养。”
屠九接过,七个人,其中有一位是铁妹的表哥,其他的也都认识。此时的她就好像一棵井县的树苗,眼看就要旱成柴火,忽然下了瓢泼大雨,把她从鬼门关里拽回人间。
她目光炯炯:“可以见他们吗?”
秦遥看看齐肃,齐肃起身:“我带你去。”
“稍等,我去找阿妹。”
屠九几乎是狂奔着回到客栈,等她停下脚步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张铁妹心惊,这是她头一回看见屠九哭,她握住屠九冰凉的手:“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屠九摇头,抬手抹了抹脸:“你表哥还在,还有二拴叔他们。” 她将那七份画像拿出来塞到铁妹手中。
二人带着屠十一再回到刺史府前,此时齐肃已经备好车马。
军营里一片肃杀,忽然某处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屠九正在给他们分发从老家带来的衣裳和家书里,分完了,她就带着屠十一随齐肃去看望二拴叔,铁妹则同表哥在一处说话。
二拴叔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影,右腿也不能用了,他正躺在床上发愣,听到有人进来,便转头望过去。
见到来人模模糊糊是屠九,他差点以为这是回光返照,阎王爷让他临走前回了一趟老家。直到屠九上前,哭着喊了一声:“二叔。” 屠十一也跟疯了似的摇着尾巴转圈。
二拴比屠九她爹小十岁,没有爹娘,打小跟着屠家生活,替屠大打下手,抬棺,入殓,也算是个尸夫了,后来在屠大的撮合下娶了外乡的姑娘,生了两个女儿,因为疫病夭折了一个,剩的一个也病殃殃的。
屠大走后,他也帮着照看他的一双儿女,一度带着屠七出村收尸。再后来,他和屠七一同被征了壮丁,一起入宣北军,最后眼睁睁看着屠七被一刀毙命,在此之前,屠七还说等凯旋而归,就要带屠九到京城里落户,给她找老师,让她读书。
二拴挣扎着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看屠九,沙哑着嗓音道:“小九,是小九吗?”
屠九点头,她早已泣不成声。二拴两鬓苍苍,脸上全然看不出以前的影子了。她扑进二拴怀里,先前筑起的堤坝骤然坍塌,一颗心像被钉上棺钉一样生疼:“我哥没了,我哥没了。”
齐肃转身出去,他快要喘不上气,脑袋一片空白。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齐肃抬头一看,正正对上齐武关切的目光。
齐武往营帐里看了一眼,说:“咱俩出去走走。”
二人往外走去,忽然起了一阵风,扬了漫天黄沙。
齐武问:“先前你们行进的路线我看过了,相当稳妥,但忽然遭遇伏击,此事你是怎么看的。”
“有暗桩。” 齐肃说。
“可有疑心的人?”
齐肃摇头,当时有机会泄密的人不少,可大多都死在了战场上,幸存下来的除了秦遥,还有一个陈伯永,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信,没有理由背叛自己。
可除了他们,齐肃想不通还有谁。
齐武道:“且等罢,会露出马脚的。” 他平生最痛恨的,便是此等两面三刀的东西,他非得将他揪出来凌迟不可!
齐肃也是这样想的,无论是谁,无论先前他们有多亲近,他都不会放过。
又听齐武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一蹶不振,听见没有。” 齐武恨不能抓着齐肃将他晃醒,再拿马鞭抽他一顿叫他长长记性。然而齐肃已经不是黄口小儿,再这样教育只会让人笑话。
齐肃一笑,眼神坚毅起来:“我知道的二哥,此战必胜。” 他何尝不知道沙场上生死有命,但这回不一样,是他的疏忽,被小人有了可乘之机。倘若无法亲手将他揪出来枭首,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释怀。
日落西山时,屠九从一个营帐转到了另一个营帐,她原本替二拴写了封家书,其他人听说了,也纷纷找她代笔,原本只有未明庄的书信,七封而已,好办。后来越来越多,营帐外竟排起长龙。
张铁妹也在一旁帮忙,快要天黑时,齐肃来了。
他道:“先吃饭吧。” 原先营中是有人代笔的,后来溃败,那人便回到城里不愿意再来,此番齐武的人来得着急,也就还没开始安排这回事儿,屠九来了倒好。
于是先吃饭,屠九和张铁妹两人一块儿吃,期间齐肃来过,送了两个新鲜的蜜瓜,再将代笔家书的这份差使正式交到屠九手上,屠九很乐意干这份差使,她想着,要是日后干不动尸夫了,就到街面上支个代笔的摊子糊口。
张铁妹放下筷子,欲言又止。
屠九抬头:“怎么了?”
张铁妹咬下一口蜜瓜细细咀嚼,香甜的汁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可她却味同嚼蜡,思索半晌后,她终于道:“阿姐,我想从军。”
屠九一顿,今日见到二拴叔时,她也见到了其他伤员,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面如死灰,屠九甚至不敢想象他们遭受的苦难。
张铁妹又说:“齐肃说,我大哥二哥,是非常英勇的士兵,他们在前线从未退缩,挥向敌人的刀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守卫的是大宣朝的疆土和百姓,阿姐,我也想和他们一样。”
“你想清楚了?” 屠九从未听说过有女兵营,可要是把张铁妹丢进男兵行列里,她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军营里的人参差不齐,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且她孤身一人,又是及笄的少女,这不是入了狼窝是什么。
张铁妹点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屠九说:“你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年纪小心智不坚定,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很正常,屠九不是反对铁妹的志气,只是觉得需要慎重再慎重,这不是儿戏。
张铁妹不再说话,她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
“吃完,我们去问问齐将军,看他怎么说。” 屠九说,铁妹有志气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屠九认为不太妥当,不过她的想法未必准确,此事得先问齐肃,要是他觉得可行,还得再书信询问张铁锤。
然而这两样,希望都比较渺茫。
二人吃了饭,就往齐肃的营帐去,他不在,就又转出来。忽见秦遥行色匆匆,又有其他人同样。
“这是怎么了。” 张铁妹问。
屠九摇头,寻着秦遥的方向过去。
到了才知道,营帐里死人了。
陈伯永自刎在营帐内。
而第一个发现的,是屠十一。
当时秦遥听见屠十一在狂吠,便寻声追去,结果就见陈伯永跪在地上。身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他的军甲,地上淌了一大片血,再抬手一探,已经没有了气息。
军甲上头放了一封谢罪书,谢的是通敌叛国的罪。
陈伯永自陈,宣北军的覆没,是他卖了消息。
屠九站在营帐外,她牵起铁妹的手低声道:“我们先回去罢。” 铁妹点头,这样的阵仗她们也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二人带着屠十一正要离开,迎面遇见匆匆赶来的齐肃。
“屠姑娘……” 齐肃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只说出一句:“早些歇息。”
齐武转头狐疑地看了眼齐肃,这都什么情况了,你倒还有闲心关心人姑娘的起居。
屠九同样摸不着头脑,但也点头,带着铁妹回到自己的营帐内。
“阿姐,你看见了吗?” 张铁妹遥遥地在外头看了一眼,如今脑海里的画面已经挥之不去,却听屠九低声道:“我觉得有些蹊跷。”
张铁妹转头望向入口处,起身将帘子放下,确保外头没人,这才回到屠九身旁:“怎么说?”
屠九起身在屋里寻了根筷子,将筷子较细的一端对准自己腹部:“你看,我的右手四指是放在筷子底部。” 张铁妹站起来仔细查看,随后点头:“方才营帐里的不是这样吗?”
屠九放下筷子:“我是惯用右手的,倘若我要自戕,必定是以这样的动作,可方才帐内的光景,他是右手四指在上,这个很别扭。不像是自戕,倒像是要把剑柄往外拉,做抵抗。”
张铁妹同样比划着,最终点头:“难道这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