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少年

作者:阿苏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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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路拾萤


      杵在门口的,是一名个头挺高的年轻人。还挺讲礼貌,没得主人邀请,不肯跨进一步。他手里拎着一串车钥匙,额头上微微一层汗。门口的路灯坏了,只有蓬山路檐下的小灯笼隐约照亮他侧脸,宋敬原就瞧见嘴边一颗虎牙。
      “在,你等等。”
      宋敬原迟疑片刻,回去喊人。

      得了师父允准,带他走进堂下,宋敬原才看清,好巧不巧,这人手里拎着两件外套,是江都二中的校服。就多看了他一眼。脸却是陌生的,宋敬原觉得不曾在校园里见过。不过,他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躲在教室不动的小懒猫,认识的人不多也很正常。
      来者皆是客,宋敬原给他倒了杯茶。

      他其实心里有些好奇——宋山性子太孤高,几乎没朋友。就算有熟人,也是文玩圈里的点头之交,不可能亲自上门。而这人看着与他同岁,十六七的年纪,却点名道姓要见宋山,实在令人费解。

      可宋山和人谈私事的时候,宋敬原不会在场。因此,只能在倒茶时与年轻人四目相对,一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
      那是一双猫儿一样明亮的、不笑也似盈盈的眼睛。

      宋敬原乖乖回到楼上写作业——花了一些时间把最麻烦的英语对付个七八,剩余的阅读题准备明早去抄辛成英的,又在数列上耽搁一些时间。最后的文言文于他而言太简单,毕竟从小受宋山悉心教导,得阅百卷书,因此,完成所有功课后,宋敬原从楼上探头,小园里隐约还有灯光,和一些谈话声。他就没好下楼。
      宋敬原抱起琵琶。
      那是一把精雕细琢的酸枝琵琶,价格不便宜。生日时宋山送的,琵琶也是他教的。师父说学一事精一事,打摸琴那天起,每天的基本功练习是风吹雨打也逃不掉。音阶,轮指,柔弦,推拉,宋敬原练完一遍,觉得自己都快长草了,终于听见宋山在楼下喊他送客。

      走到楼下,年轻人已起身。
      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宋敬原心里有些好奇,但不敢问。
      他眼尖,瞧见案上放着一封信。极其齐整,角落一个小小的落款,瞥一眼觉得眼熟。
      宋山说:“你们正好是同学。路灯坏了,正好送他到路口。”
      宋敬原不认识这个同学,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电动车很新,烤漆亮得发光。宋敬原低头,看着对方推车向前走。这个人要比他略高半头,走出十来米,宋敬原能察觉到那好奇的探究视线一次次越过肩膀,停在自己脸上。可人就是不说话。
      宋敬原忍无可忍,抬起头,又对上那双猫儿般的眼睛。
      窥视被人发觉,年轻人也不尴尬,反倒对他笑了笑。两人同时站住,定定对视了片刻。宋敬原脸皮没他厚,只好先挪开视线,心里却想:我脸上有米粒吗,值得他一遍一遍的看?就有些恼火。

      他发火前,对方恰到好处地开口了:“到前面的岔口就行。”
      “也没打算送你太远。”宋敬原没好气。
      听见一声轻笑:“你是哪个学校的?”
      宋敬原气鼓鼓地踢起一块石子:“二中啊。”

      对方的脚步却顿住了:“你也是二中的?好巧。我今天刚转来。”
      宋敬原这才想起来辛成英和他说的事情:“你就是路拾萤?”
      路拾萤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我这么出名吗?我还没见过其他班的同——”
      “我不是其他班的。我就是七班的。”宋敬原打断他,顿了片刻,“还以为你是女生呢。”

      “对不起啊,多长了一块肉。”路拾萤笑起来,“这名字确实太女孩子气了,怪宋先生,他给我起的名。”
      “谁?”
      “你师父啊。”

      宋敬原这才抬起头,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向路拾萤。人如其名,夜色中,深琥珀色的猫儿一般的眼瞳,如同星野间明亮的萤火,微微含笑,水色流转。
      “你认识我师父?”
      “嗯……不算吧。”路拾萤笑眯眯的,显然不愿多说。
      宋敬原少爷脾气犯了,心里微微地恼——什么叫“不算吧”?认识就是认识,不熟就是不熟,模棱两可的,你俩有奸/情?而且居然也给你起了名字!拾萤可要比敬原好听。
      醋意滔天,宋敬原不说话了。

      “下午没见到你。”气氛太闷,路拾萤察觉不对,斟酌片刻,主动开口。
      “下午?”
      “到班里打招呼的时候。”
      “哦,”宋敬原没好气,“我逃学了。”

      他说的坦坦荡荡,让路拾萤顿了片刻。
      “第一排的空位是你?”
      宋敬原懒得搭理。
      可路拾萤挑了挑眉:“哦,我看见那个空位,就说要不坐这儿吧。结果一个个子挺高的同学出来拦我,说那儿有人,去厕所了,全班一起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你回来……教导主任脸色挺难看的。”
      宋敬原脑海里“嗡”的一声响。

      二中的教导主任是个老古板,国字脸戴方眼镜,肉堆在一起,看不见眼睛,所以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人称“一线天”。人过中年,不讲理,爱唠叨,二中学生看见他都远远绕着走,心里清楚一被盯上准没好事儿。
      给他逮到早退,宋敬原怕是倒了大霉。

      “你他……”宋山不准家里的孩子说脏字,可惜近墨者黑,宋敬原跟着辛成英多少学会了一些脏词。他硬生生把后面跟着的“妈的”吞了回去,忍无可忍地冲路拾萤发火:“你就坐最后一排不行吗?你长那么高坐第一排,是你的后脑勺很好看?”
      路拾萤没想到他是个小炮仗,一时间极其委屈:“我只是想找个离空调近点儿的地方。”

      话音刚落,两人走到岔路口。
      宋敬原已经认定路拾萤是灾星转世,当即立断赶人:“快滚。”
      路拾萤自知给宋敬原添了大麻烦,十分识相:“这就滚,连滚带爬地滚。对了,明天下午有个讲座,班主任说必须得穿礼服,没人通知你吧?逃学生。”
      宋敬原一肚子气:“不用你管。”
      可一抬眼皮,路拾萤已经按照约定“滚”出老远,眼瞧着那白色校服的背影要消失在路口,又喊住他:“喂!信是你带来的吗?”
      他指的是宋山案前那封信。他未看清寄信者名姓,却莫名觉得熟悉。
      “信?什么信?哦,”路拾萤刚跳上电动车,一边回头,一边乖乖巧巧戴上头盔:“苏老师让我带来的。按说我还得喊他一声哥。明天的讲座他也在——苏柏延,你应该认识吧?不都是你们家的人”
      听见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宋敬原一怔。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抛下扫把星不管,掉头往蓬山路的方向跑。

      信还放在案上。
      他进门太急,一推门,吱呀作响。
      宋山正垂眼研墨,是一块三年前友人赠的五石漆烟,很宝贝,所以用得少。他听见声音,抬头不轻不重瞟宋敬原一眼:“走了?”

      宋敬原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定定看了自己一会儿,视线便着魔般落在信上。
      宋山的动作就一顿。

      既是师徒,又同住屋檐下,默契太深,很少浪费口舌。只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宋山不动声色回头,很快面色如常,俯身提笔:“收起来吧。”
      指的是那封信。
      宋敬原一怔:“师父不看吗?”
      “陌生人的信,我不拆。”
      他管苏柏延叫陌生人,宋敬原只觉得胸口微微刺痛。可这句重话落下,宋山再不发一字,只背对着宋敬原笔走游龙,就知道这事没商量。
      他捡起信封时很小心,怕折了哪怕一个小角。

      苏柏延是他的师兄,也是唯一的同门。宋敬原到蓬山路那一天,苏柏延已拜师四年。
      宋山领他回家时,不过二十五六岁,哪里会管孩子?于是事儿都担在苏柏延身上。那时他师兄十四五岁,却小大人似的,教他读书识字、行笔作画,抱着他念“来鸿去雁、宿鸟鸣虫”。
      夜里发烧,是苏柏延骑车冒雨驮他去市医院;犯馋闹着要吃酥皮糕点时,是苏柏延无可奈何大半夜去买。小孩子皮实,偶尔犯了大错,宋山动怒,责罚下来,也是苏柏延护短,替他受过,还要熬一碗加冰糖的绿豆沙哄他别哭。
      可苏柏延偏偏是宋山的真传,得继承他的衣钵,传他宋家的笔法精神。

      从古至今,严师出高徒。对宋敬原这样的儿徒,宋山“父”多于师,多少带着溺爱;对苏柏延,却几乎只有“师”的严苛与责备,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宋敬原不知道苏柏延如何拜宋山为师,可他知道,就连宋山这般尖酸刻薄、眼高于顶,也曾说苏柏延“天资过人”。
      古人说苏轼,“以天资解书,善书乃其天性”,因此他疏于临池,亦能写一手行云流水的《赤壁赋》,妩媚天真,字字丰润,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而苏柏延亦是。

      那时褚方元宴请书友,有一老头在院中提笔而书。为了和时景,就写《兰亭集序》。书毕,写的一般,可要给老辈人面子,众人便赞口不绝,说是难得的上品。
      只有宋山远远坐着,打了声哈欠,笑眯眯地瞧苏柏延。他瞧苏柏延一眼,苏柏延就心领神会,上前去,对人颔首,提笔写“流”。
      取法王羲之的,横斜上扬,末笔下淌,一上一下、一出一收,正如潺潺流水,生机十足。那时苏柏延习字不过寥寥数年,一个“流”字,却写出了王羲之的千年来为人称道的笔中真意,一下点破老人那版《兰亭集序》的僵硬呆板,闹得场面好不尴尬。
      宋山难得满意,含笑起身,带着得意门徒走了,留下褚方元吹鼻子瞪眼。

      可就算如此天资,宋山对他的管教却也严苛至极。宋敬原记得,幼时清晨,天边霞光方紫,师兄已在院中临帖习字。所谓“临池学书,池水尽黑”,苏柏延石桌下放一坛清水,每日收笔时,黑不见底。
      而等到宋敬原起床,师徒二人早已在桌案旁拆字。宋山坐,苏柏延站。论势论法,说欧体险劲,字法剑走偏锋;分析结体构势,三横等距、短撇收笔;等到读帖,又讲吴均帖走笔流畅飘逸,紧松适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除琢字习书之外,篆刻回文练切冲走刀、悟读经传书卷也不会落下。

      苏柏延有天赋,也用功,年纪小,笔力高,可宋山的字典里却几乎没有夸赞。
      记得一次苏柏延取法张猛龙碑,题“风峭南北”四字,长短俯仰,笔笔力绝,褚方元后来提起,说已有虬健之意,拿到哪里,都是上品。可宋山只是瞟了一眼,说张猛龙碑,工而不庸,放而不杂,苍茫遥远,苏柏延所取意,只是把“叠石逸气”学成笨笔。
      虽然心里知道是师父有意敲打,却过不了这道坎儿。这事对师兄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展颜。
      宋敬原曾经听见他说,大概他终此一生也不能令师父满意。

      或许恩绝义断也在这里。
      宋山不管门姓隔阂、不图声名回报,倾尽所有培养他作为后继。苏柏延却厌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肯循着宋山的脚步。

      二人究竟为了什么分道扬镳,宋敬原并不能说清。
      苏柏延绝离师门那一年,他才十岁。人太小,不懂世事,只余当时场景历历在目。他记得,就在这张桌案旁,第一次见到像宋山、苏柏延这样温和儒雅的人,也能冷下脸来恶语伤人。
      大吵一架,无可回旋,就此别过,全当不曾师徒一场。
      那之后,宋山不允许他提起这个曾经的师兄的名字。

      师父的信,他不会乱动。宋敬原左思右想,将信压在木箱曲谱底下,多放了一把樟脑丸。他一个人在阁楼呆了片刻,想起楼下案上,路拾萤喝过的茶杯还没收,又蔫蔫地滚下楼。
      下楼时,却恰巧看见宋山钤印。
      他写了一幅字,草书,宋敬原一时没看清。可盖的那枚闲章私印他却熟悉。是普通青田石,阳刻,走刀工整流畅,单一个延字,右边偏旁做成肖形印,一只弯角小羊独卧柏树之下。
      苏柏延生在寒冬,属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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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03 路拾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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