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无声

作者:墨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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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寄之信


      民国二十六年,秋深了。

      徐竹声将最后一批珍本古籍装箱封存时,窗外的梧桐叶正一片片飘落。战火已经烧到上海,距离这座江南古城只有三百里。城里人心惶惶,有钱人开始往更南的地方迁徙,穷人们则茫然地守着祖屋,不知该往何处去。

      古籍店已经歇业半月。徐竹声每天还是照常开门,但货架上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架唐代古琴还挂在墙上。有熟客问起,他只说:“书都运回乡下了。”

      其实没有。大部分书都藏在了地窖里,包括那本蓝皮笔记本。只有他自己知道,地窖的暗格中还藏着一沓信——全是写给叶淮秋却从未寄出的信。

      第三封信是两个月前收到的,之后便音讯全无。信的内容异常简短,只有一行字:“北地风寒,珍重加衣。淮秋。”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信封上连邮戳都没有,像是托人捎带过来的。

      徐竹声每天都要把这三封信拿出来重读一遍,纸边已经起了毛。他在心里描摹叶淮秋写信时的样子:是坐在四合院的廊下,还是躲在某间密室的光晕里?手指是否还带着抚琴留下的薄茧?眼下的那颗痣,在北平的秋风里是否依然清晰?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就像他不知道战争何时会打到这座城,不知道明天和离别哪一个先来。

      十月初七那天,柳如眉突然造访。

      她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绒旗袍,外面罩着黑色大衣,妆容精致,但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徐先生,戏楼明天最后一场,演《桃花扇》。您...来吗?”

      徐竹声正在擦拭琴身,闻言停下了动作:“最后一场?”

      “日本人快打过来了,”柳如眉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班子里的人都散了,各寻出路。我想着,总该有个像样的收梢。”

      徐竹声看着她。这位名动江南的坤伶,此刻眼中没有台上的万种风情,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绝。他忽然明白,这不仅是戏楼的最后一场戏,也是柳如眉对自己舞台生涯的告别。

      “我会去的。”他说。

      柳如眉点点头,却没有离开。她走到琴前,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叶先生走后,您就一直一个人?”

      “习惯了。”

      “有些事,习惯不了。”柳如眉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徐先生,我知道您和叶先生不只是琴友。”

      徐竹声的手指收紧,握住了琴轸。

      “别紧张,”柳如眉淡淡一笑,“这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我只是想告诉您,如果有一天您需要离开这里,城南码头有条船,船老大姓陈,您提我的名字,他会帮忙。”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坠,放在琴桌上:“这是信物。”

      徐竹声看着那枚温润的玉坠,没有立刻去接:“柳老板为何帮我?”

      “因为叶先生帮过我。”柳如眉望向窗外,梧桐叶正打着旋落下,“那年我弟弟在北平参加学生运动,被捕入狱,是叶先生托人把他救出来的。他从未提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这世上,总该有些情义是值得守护的。哪怕只是...两个男人的琴音相和。”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墨绿色的旗袍在门边一闪,便消失在秋日的阳光里。

      徐竹声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拿起那枚玉坠,触手生温。柳如眉的话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原来叶淮秋从未向他完全展露的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广阔、也更加危险。

      那天晚上,徐竹声做了一个决定。

      他打开地窖,取出了蓝皮笔记本和那沓未寄的信。借着昏暗的油灯,他开始抄写——不是抄笔记本的内容,而是将自己写给叶淮秋的信,用密码重新编码,写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这是一种古老的琴谱密码,将文字转换成工尺谱的变体,只有通晓这种密码且熟悉他指法习惯的人才能解读。

      他写了整整一夜。写江南的秋雨如何细密如琴弦,写店门口的桂花开了又谢,写自己新悟出的一个轮指技巧,写柳如眉的戏楼即将落幕,写这座城在战前的宁静与不安。没有一句直白的思念,却又字字都是思念。

      天快亮时,他写完了最后一页。然后将笔记本的原始内容——那些地图和密码——用特殊的药水涂抹掉。现在,这本笔记本看起来就像是一本普通的琴谱研究笔记,满页都是工尺谱和指法标注。

      只有叶淮秋能看懂,这些看似平常的琴谱里,藏着一个人整整四个月的牵挂。

      初八日傍晚,徐竹声提早关了店门,前往戏楼。

      街上异常冷清,许多店铺已经上了厚厚的门板,用木条钉死。偶尔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匆匆走过,喊着:“卖炒米糖!最后一天!”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戏楼里却出人意料地坐满了人。没有往日的喧嚣,观众们都安静地坐着,像是来参加一场仪式。台上,柳如眉扮演的李香君正在唱最后一段:

      “眼睁睁看江山换主,惨凄凄叹故国沉沦。这桃花,再不见那看花人...”

      她的声音不像往日那般清亮,而是带着沙哑的哽咽。唱到“看花人”三字时,目光忽然投向二楼包厢——徐竹声坐在那里,与她的目光相接。

      那一刻,徐竹声明白了。柳如眉不仅是在告别舞台,更是在用这出戏,向这座城、向这个时代、向她心中某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告别。

      戏终人散时,已是深夜。徐竹声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包厢里坐了很久,直到戏楼里的灯一盏盏熄灭。下楼时,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他遇见了还未卸妆的柳如眉。

      她已经换下戏服,穿着一件素色旗袍,脸上的油彩还未完全擦去,眼角的红晕不知是妆还是泪。

      “徐先生还没走?”她轻声问。

      “在想一些事。”

      柳如眉走到台边,手指抚过褪色的红绒帷幕:“我十六岁第一次登台,就是在这里。二十年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收场。”

      徐竹声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这个在台上风华绝代的女人,此刻卸去光环,单薄得像一片秋叶。

      “您明天就走?”他终于问。

      柳如眉点点头:“去重庆。有个老友在那儿开了戏园,邀我过去。虽然不知道能唱多久,但总得活下去。”

      她转过身,看着徐竹声:“您呢?不走吗?”

      徐竹声沉默片刻:“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有说。但柳如眉似乎懂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如果有一天,您能见到叶先生,请把这个交给他。如果见不到...就烧了吧。”

      信很薄,信封上没有一个字。

      徐竹声接过信,感受到纸面微微的温度:“您不亲自给他?”

      “怕是没机会了。”柳如眉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苍凉,“人生如戏,但戏有脚本,人生却没有。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是什么。”

      她向徐竹声微微鞠躬,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后台。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在空荡的戏楼里回响,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黑暗深处。

      徐竹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封无字的信,忽然觉得这偌大的戏楼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埋葬着一个时代的繁华与哀愁。

      回到店里时,已是子夜。

      徐竹声没有点灯,借着月光坐在琴前。他想起叶淮秋弹《高山流水》时的侧影,想起柳如眉唱“再不见那看花人”时的眼神,想起这个正在崩塌的世界里,那些微小却倔强的坚守。

      他轻轻拨动琴弦,弹起了《阳关三叠》。这一次,他用了叶淮秋在信中提到的指法改动——那个他们从未讨论过、却通过暗语传递的改动。

      琴声在黑暗里流淌,一遍又一遍。每弹一遍,他就在心里说一句:

      一叠:愿君平安。

      二叠:盼君早归。

      三叠:与君再逢。

      弹到第三遍时,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炮声。很遥远,但确凿无疑。战争,终于要来了。

      徐竹声的手停在弦上。余音渐渐消散,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越来越清晰的炮火轰鸣。

      他起身,将柳如眉的信和那本重新编码的蓝皮笔记本一起,藏进了琴腹的暗格里。然后,他开始收拾行囊——几件换洗衣物,一些银元,还有那把唐代古琴。

      他不是要逃走,只是做好准备。因为柳如眉说得对,这世上总该有些情义是值得守护的。

      而他要守护的,不只是那些未寄出的信,不只是一把古琴,更是一个承诺——一个关于重逢的承诺,哪怕它看起来遥不可及。

      天快亮时,炮声暂时停歇。徐竹声站在窗前,看着东方渐白的天色。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这座城还能坚守多久,不知道叶淮秋此刻身在何方、是否平安。

      但他知道,自己会等下去。等战火平息,等时局安定,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

      因为有些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信仰。

      就像琴弦等待手指,古谱等待知音,这个破碎的时代,总该有些什么,是值得等待的。

      晨光初现时,徐竹声背起琴盒,锁上了古籍店的门。

      他没有贴出歇业的告示,只是在门内留下一张字条:“主人暂离,归期未定。”

      然后,他转身走向城南码头。

      那里有一条船,船老大姓陈。而他心中,有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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