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短暂的热烈相爱

作者: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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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艾酒


      我喝了一口面前的酒。液体滑过舌尖的瞬间,一种复杂的苦涩在味蕾上绽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缕若有似无的甜,像是被刻意隐藏在苦味之后的秘密。

      “苦的?”我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陈远倚在吧台后,暖黄的灯光在他金色的发丝间流淌。他微笑地看着我,那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

      “这杯酒,原本是甜的。”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酒吧里低回的音乐。

      他拿起一块棉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一个玻璃杯。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准备一个酝酿已久的故事。

      “两年前有个常客,总在周三下午来,坐最角落的位置。”他的目光投向那个昏暗的角落,仿佛能看见一个不存在的身影。“她穿米色高领毛衣,无名指有戒痕,喝咖啡不加糖,但会偷瞄酒单上最鲜艳的调酒。”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敲打着青瓦屋檐,发出细碎的声响。陈远的声音与雨声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氛围。

      他顿了顿,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某个暴雨天,她终于点了这杯。”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吧台,发出规律的轻响。“‘叫盛夏吧,’她抿了一口说,‘我丈夫化疗前最爱夏天。’”

      我注意到陈远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吧台另一端的黑胶唱片正播放着一首法语老歌,女歌手沙哑的嗓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苍凉。

      “后来她每周都来,渐渐把玫瑰糖浆换成双倍,说甜味能压住消毒水的气味。”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最后一次,她往杯里扔了颗药片:‘止疼药,分你一半。’”

      他拿起酒杯转动手腕,让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旋转,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所以你看,有些酒改名字不是因为变苦,而是因为甜得太残忍了。”

      陈远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很轻,像一片雪落在烧红的炭上,无声地消融在酒馆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忽然倦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

      “算了。”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嗓音低哑,尾音散在空气里,像一缕烟,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风吹散了。

      我轻轻转动酒杯,看着杯壁上滑落的水珠。它们像眼泪一样缓缓流下,在吧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窗外,丽江的夜色渐深,古城里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所以这杯酒里...”我的指尖停在杯沿,没有喝那口酒。店里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杯在我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某种无声的计时。“盛夏的是未完成的夏天,还是来不及道别的蝉鸣?”

      阿牧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脚边,安静地趴下,发出轻微的叹息声。它的皮毛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眼神温顺而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

      “最残忍的从不是苦或甜,”我轻笑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是明明已经结束,却还要去怀念。”

      我的话音落下,酒馆里只剩下黑胶唱片轻微的沙沙声和客人轻轻交谈的声音。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陈远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完全聚焦在我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倒影,深邃得让人心悸。

      “你...”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说过这个字。喉结轻轻滚动,欲言又止。

      阿牧抬起头,担忧地望着它的主人。陈远的手无意识地摸向纹身,指腹重重擦过那丛蓝色鸢尾,像是在确认什么。那动作里带着某种自我惩罚的意味,让人不忍直视。

      “温尔,”他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细纹,却比任何时候都像在哭,“你这种客人最麻烦了。”

      他转身从酒架最高处取下一瓶未开封的苦艾酒,瓶身上积着薄灰,标签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清上面优雅的法文字母。他小心地拂去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

      “知道吗,”他拇指摩挲着瓶塞,眼神遥远,“这瓶酒我存了五年。”

      玻璃杯被他推到我面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是一只特别的杯子,杯壁上刻着细密的纹路,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妙的光芒。

      “今天破例,”他的指甲在杯沿刮出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仪式开始的信号,“尝尝真正的'止于盛夏',关于我的'止于盛夏'。”

      他开启酒瓶的动作熟练而优雅,液体倒入杯中时呈现出迷人的碧绿色。接着,他取来一个特制的银勺,在上面放了一块方糖,将冰水缓缓浇在方糖上。糖分溶解,滴入酒中,形成乳白色的漩涡,如同记忆中逐渐模糊的往事。

      那杯苦艾酒像一场缓慢发作的宿醉。第一口是薄荷与茴香的冰凉锋利,舌尖像被浸透酒精的刀片刮过;紧接着草本植物的苦涩在喉间漫开,像吞咽下一整片正在腐烂的森林;最后残留在唇齿间的,却是某种诡异的甜——仿佛有人把融化的冰糖滴进了碘酒里。

      我看到了酒瓶上的法文标签,那些蜿蜒的字母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密语。

      我望着杯中浑浊的碧绿色酒液,轻轻晃动酒杯。月光穿过玻璃,在吧台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影。这酒的味道太过复杂——初入口是浓烈的草本香气,像把整个普罗旺斯的夏日田野都浓缩在这一杯中。茴香和八角的气息在舌尖炸开,带着些许辛辣,却又奇异地令人上瘾。

      “这酒...”我顿了顿,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像是把整个星空都装进了杯子里。可惜我并不喜欢。”

      陈远听到我的回答,像是松了口气一样。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整个人的状态变得柔和。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释然。

      杯底的方糖正在缓慢溶解,我忽然明白了这酒的魅力——它既不是单纯的甜美,也不是纯粹的苦涩,而是在两者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点。就像生活本身,总是在甜蜜与痛苦之间摇摆,却依然值得细细品味。

      “让人想起那些既甜蜜又心碎的回忆。”我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这酒就像人生,初尝时或许难以接受,但回味起来却令人着迷。

      陈远听到我的评价后,手指正擦着的玻璃杯突然在掌心转了半圈,杯沿折射的光斑在他锁骨上跳了一下。那光影在他的皮肤上短暂停留,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星空?”他忽然笑起来,喉结上的阴影随着吞咽动作起伏,“那是苦艾的致幻作用——”他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眼神变得深邃,“上个世纪的艺术家管这个叫'绿色缪斯'。”

      阿牧不安地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仿佛能感知到主人情绪的变化。

      “你说得对,”他忽然抬眼,睫毛在灯光下几乎透明,“这酒最残忍的就是——明明加了糖,却让人更清楚地尝出苦的原味。”

      就在这时,阿牧突然撞翻了吧台旁的凳子,发出一声巨响。在那一瞬间的混乱中,我仿佛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但那声音太轻,被淹没在噪音里,就像从未存在过。

      ——幸好你不像她。

      我怔怔地望着他,而他已转身开始清洗酒杯,水流声哗哗作响,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月光依旧温柔地洒进室内,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的古城安静得像一个遥远的梦。

      阿牧凑过来,用它湿润的鼻子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提醒。我低头看着杯中残余的碧绿色酒液,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故事注定没有结局,就像有些酒,注定要在最复杂的时刻品尝。

      陈远背对着我,继续着他永无止境的擦拭工作。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异常坚定。我知道,今晚的故事就到这里了,就像那杯“止于盛夏”,在最美妙的时刻戛然而止。

      而我,也将带着这个未完成的故事,继续在丽江的夜色中行走,直到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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