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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
午后阳光正好。
吃过午餐的诸伏景光安静地趴在客厅的桌面,将双手上下交叠撑在下巴上,歪着头盯着鱼缸里的那尾赤红色小金鱼,眼睛一眨也不眨。
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那抹绮丽的赤红色鱼影。鱼儿悠然自得地从他的左眼前方,游过他的右眼前方,然后紧急来了个“甩尾漂移”,又轻飘飘从他的右眼前方,游向他的左眼前方。
“小光。”诸伏景光呼唤着它的名字。
这是他想了整整一个上午给它取的名字。在一众“小红”“小赤”“小鱼”“小零”之类的名字中,最终还是“小光”这个名字赢得了这场“取名争霸赛”。毕竟,诸伏景光总觉得这条赤红色的漂亮小鱼,仿佛生来就该叫这个名字。
草金鱼的生命是脆弱的。换做老一辈人的想法,将自己的名字分享给这种脆弱的小生命,似乎不是什么特别吉利的征兆。
但此时此刻的诸伏景光只是单纯想将自己名字的一部分分享给它,将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甚至对未来的期盼与憧憬,都慷慨地分享出一半。哪怕这条小鱼的生命短暂,他也希望它在有限的时间里活得灿烂。
“草金鱼的平均寿命大概为十年。”
诸伏高明仿佛能够猜出诸伏景光此刻心中所想,于是他将刚刚从仓库里饭找出来的适合这条草金鱼的鱼食放在鱼缸边,然后静静坐在了他的身边。
正巧之前渡边先生有在家里养过几次钓回来的小鱼,所以家里有几个空置的鱼缸,存放在仓库里的鱼食也有不少剩余。
“如果是专业级别的照料,也有少数能活十五年以上。”诸伏高明又再次补充道。
闻言,诸伏景光的眸光倏得亮起。
十五年,足够小光陪伴他从一个孩子成长为真正的大人。
但是......饲养一条草金鱼不仅仅需要购买鱼食、添置新鱼缸、置办其他鱼宠用品这些有的没的,有关养宠开销的问题只是其中最容易解决的那部分。还需要花费心思陪伴它,照顾它,及时关注它的身体健康状态。
更重要的是,假如他擅自将需要时刻精心照料的小光带回东京的家,或许会给那边的叔叔阿姨带来困扰——毕竟现在的他还是个需要大人照顾的小孩子。在自己每月的零花钱还需要养父母提供的年纪,诸伏景光也没有办法立刻做出“我一定能照顾好小光”那样的沉重的承诺。
看来想将小光带回东京,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罢了。
诸伏景光又万分失落的垂下眼眸。
“那就将小光留在长野吧,”诸伏高明伸手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软的发顶,看着他失落的表情,低声承诺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它。”
诸伏景光感受着头顶传来的触碰,下意识弯了弯眼眸。
“好!谢谢哥哥!”
“好了,现在时间还早,去午睡一会儿吧。”
于是诸伏景光轻轻点点头,然后上楼回了房间。
今天渡边夫妇都出门了,家中只剩下他们两兄弟。所以诸伏高明也没有出门的打算,只是留在了客厅,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静静地看着那条被取名为“小光”的草金鱼悠然自得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
没想到等午休结束,当诸伏景光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时,就看见客厅里多了两个陌生人。一个是看起来长得很凶的大哥哥,另一个和则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
见他们同时望向自己,他下意识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这位就是我的弟弟,诸伏景光。”诸伏高明主动将他介绍给那两位幼驯染,同时也向诸伏景光介绍了这两位的姓名。
介绍到大和敢助的时候,诸伏高明的眼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毕竟,眼前这位名叫大和敢助的男高中生,就是导致当年那场“淋雨事故”的“罪魁祸首”——诸伏高明本想带着小小的诸伏景光去这位小学同学家,没想到半路上遇上了大暴雨,结果兄弟二人双双淋雨感冒。
诸伏景光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大和敢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好奇与恍然。那段因为受到冲击而变得模糊的童年记忆,似乎也因此清晰了那么一点点。
他好像确实对这个大哥哥有那么点印象。
上原由衣倒是主动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年纪,然后看向一旁的大和敢助:“我们可是从小就一起玩的幼驯染哦,对吧,小敢?”
“小敢?”
诸伏景光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又看了看个子和自家哥哥差不多,甚至更高更健壮一些的大和敢助。
“都说了,我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在外面就不要再叫我小敢......你看,把高明的弟弟都带坏了!”大和敢助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有什么关系嘛,小敢。”
上原由衣却只是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一个劲儿地笑。
“小敢。”诸伏景光也跟着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明明听起来是很可爱的称呼呢。对吧,哥哥?”
诸伏高明略显矜持地颔首。
大和敢助的视线在诸伏高明和诸伏景光之间来回切换,他的表情微微空白:“啊?”
他们又继续聊了些往事。
诸伏景光则去厨房做了几份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能制作完成的小点心当做下午茶——这段日子里他特意向渡边夫人学习了几道家常菜以及特色小点心的做法。
结果这边诸伏高明和大和敢助聊着聊着,忽然就“吵”了起来。
“那个时候,要是你没有直接原路折返,而是直接来我家留宿,你和你弟弟就不会因为长时间淋雨感冒了吧?”
“直接回家和去你家的距离是差不多的。而且那时候景光年纪小,回自己家才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权衡利弊,我当初的决断才是上上策。”诸伏高明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冷静分析道。
“但是淋雨感冒是事实吧。直接找附近的人家敲门打电话求助才是最佳答案吧?承认吧,高明,你这家伙当初就是在逞强!”
“你以为当时的我会没有想到这一层吗,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就已经淋了雨……哼,敢助君,你可真是完全不了解我。”
“哈?”大和敢助瞪大双眼,卷起自己的袖子作势就要“好好理论”一番。
“好啦好啦,小敢不要生气嘛,你们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像幼稚园小朋友拌嘴。”
“幼稚园小朋友?”
“都说了不要叫我小敢——”
于是两人齐唰唰用半月眼看向一旁的上原由衣。但是当事人只是笑意盈盈,甚至还淡定地吃了一口诸伏景光端过来的小点心。
这还是诸伏景光第一次见到自家哥哥如此“幼稚”的一面。
大概是被这份欢快的气氛感染了,诸伏景光也忍不住半眯着好看的眼眸,伸手掩唇,悄悄在自家哥哥面前遮掩起自己微微翘起的唇角。
关系真好啊。
等明年哥哥去东京读大学,他也要像哥哥这样,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最好的朋友——零,介绍给他的哥哥和哥哥的朋友们。诸伏景光在心里默默期待着那一天。
外面又下雨了。
不同于他们之前遇到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此时的雨又轻又细密。轻飘飘的雨丝斜斜地拍打着窗子,落在大地上,正好滋润着庭院里因为炎热夏日而格外口渴的花草。
于是幼驯染三人组在客厅里自然地聊起了有关未来的话题。
诸伏景光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有关明年的高考择校以及将来考取警校的计划。尽管理由有些不同,但他们共同的理想都是成为警察。
诸伏高明确实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详尽地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诸伏景光用羡慕的眼神静静望着他们。
真想快点长大啊。他不禁在心中默默感叹道。
雨很快又停了。
于是四人一起出了门。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原本因为下雨而被压下的蝉鸣声又再次喧闹了起来。路边的花花草草都还挂着雨露。
因为上原由衣的暑假作业还没有完成,据说还差一个关于昆虫的暑期实践观察报告,所以他们还带上了几只捕虫网。
长野的乡下树木很常见,此时此刻,诸伏景光就蹲在路边一棵树的树干前,然后用捕虫网顺利抓住了一只独角仙。
被他抓在手上的独角仙高高扬起锹角,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他立刻兴奋地回头看向远处的哥哥。
却发现自家哥哥和那位“敢助君”,正站在路边另一端的田畈里不知道在聊什么,两人脸上都带有不算明显的笑意,看起来“相谈甚欢”——诸伏景光觉得最近自己的国文水平大有提升,看他们俩脸上轻松的表情,这个词用在这里应该没用错。
“哥哥——”
于是诸伏景光一手抓着独角仙,一边欢快地叫着哥哥,一边快步向哥哥所在的位置跑去。
依旧面带笑意的诸伏高明闻声下意识回过头,半蹲下身子,向他伸出双臂。
于是诸伏景光更快乐地奔跑着,哪怕地面上未干的泥水争先恐后飞溅到他的裤脚上也毫不在意。
他奔跑着,几乎拼尽全力奔向他哥哥的怀抱——结果诸伏高明差点被自家弟弟一头撞进泥泞的田畈里——关键时刻是大和敢助手疾眼快地拉了两人一把,才阻止了两人差点变成“泥人兄弟”的惨剧。
然后兄弟两人果然被这位“可爱的小敢”超大声地嘲笑了足足五分钟。
尤其是诸伏高明,平日里温柔谦和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看起来真的有被对方的夸张的笑声狠狠冒犯到。
......于是诸伏高明和大和敢助再一次“相谈甚欢”。
一旁的诸伏景光看着自家哥哥有些羞恼的表情,稍微心虚地伸手摸了摸鼻尖,却毫无“抱歉之意”地在心里默默补充:看来这次是真的不能用“相谈甚欢”来形容了。
“咔嚓——”
一道耀眼的闪光灯突兀地亮起,将大和敢助和诸伏高明“剑拔弩张”面对面拌嘴的身影被定格在这个瞬间。
“嗯?这是胶片相机?”大和敢助的视线落在站在一旁的上原由衣手里的那只相机。
用这种相机拍摄的胶片需要去专门的照相馆,经过冲洗才能显影,然后经过特殊处理,就能保存很久。
这是上原由衣来之前特意准备的。为了完成暑期实践观察报告,今天她已经用这部胶片相机拍摄了好几张有关昆虫的照片。
大概是觉得机会难得,周围的风景也很不错,于是上原由衣还拜托诸伏景光帮他们三人一起拍了张合照。
尽管诸伏景光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胶片相机,但他今天也是第一次自己上手操作。
他将镜头稳稳地对准了幼驯染三人组,然后看着取景器里的画面,几乎没怎么调整位置,就快速按下了快门。只见那耀眼的闪光灯忽然亮起,将三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
尽管胶片相机无法立即显影,但诸伏景光对自己刚才拍摄的画面很满意。
刚才他拿着相机调整画面的时候,几乎不用多加思考,就能凭直觉调整至最合适的角度,简直就像是通过瞄准镜针对目标进行速射......对镜头这么敏感,说不准他也挺有摄影方面的天赋——等等,或许这里其实用射击天赋来形容,应该更贴切一点?诸伏景光的思绪忽然飘向了奇奇怪怪的方向。
上原由衣还主动提议,她想帮诸伏兄弟俩也拍一张合照。
就见诸伏景光快速站到了诸伏高明的身边。
“笑一笑!”
面对着镜头,诸伏景光有些紧张地扯起嘴角。
“太远了,你俩再站近一点嘛!”上原由衣将镜头对准两人。
于是诸伏高明主动伸手揽住了诸伏景光的肩膀,诸伏景光也下意识往哥哥的身边多贴近了一点。
由于保持同一个表情太久,诸伏景光觉得自己此刻的嘴角似乎有些僵硬。他忽然有些紧张,他现在的笑容会很假吗?以及,万一他在按下快门的时候忽然眨眼了怎么办。
“三、二、一……チーズ(芝士)!”
但是这一次,在上原由衣按下快门后,闪光灯并没有照常亮起。
上原由衣轻轻“咦”了一声,然后面露疑惑地打开了相机的背盖。
原来是里面的胶卷被卡住了。可惜最后剩下的一截胶片都受到损坏,不能用了,本来按照这个长度应该还能再多拍上两三张。
“什么嘛,质量真差。”大和敢助看起来也有些遗憾,“早知道刚才就不要拍我和高明了,应该先给他俩拍张合照。”
“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诸伏高明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失落,他只是淡淡评价道。*
上原由衣则有些难过地扁了扁嘴:“明明今天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特意换了新胶卷和新电池的。”
诸伏景光虽然也感到遗憾,但还是主动开口安慰道:“没关系啦,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闻言,上原由衣立刻展开笑颜:“嗯嗯!下次我帮你们多拍几张补回来!”
上原由衣的暑期作业至此圆满完成。回去的路上,诸伏景光还好心情地哼着曲调,正是之前在夏日祭上听过的那个太鼓演奏的曲子——然后成功收获了同行三人一个比一个更热烈的掌声,反倒他被闹了个大红脸,哼歌的声音越来越小。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和煦,送来些许凉意。就连挂在天边,象征着离别的夕阳,角度也正合时宜。
没想到等诸伏高明将今天的两位客人送出路口,回到家中时,却忽然发现家里停电了。
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乡下的夏天,停电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只是炎热的夏天没有了风扇,好像一下子变得难捱起来。
于是诸伏高明立刻从玄关处的抽屉里翻找出几根蜡烛,依次用火柴点燃了摆在客厅的桌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正坐在沙发里的诸伏景光身上。见到对方状态稳定,正乖巧地抬头看着他,诸伏高明似乎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哥哥?”注意到自己哥哥那股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诸伏景光表情茫然。
“没事,”诸伏高明低声回答,然后又不明缘由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没什么事。”
吃过晚饭,两人排排坐在庭院里,手里各自捧着一小块切好的西瓜,是好心的邻居大婶刚刚在自家瓜田里摘下的,味道又甜又沙,一口咬下汁水四溢,带来满满的清甜。
诸伏景光一边吃着西瓜,一边低头看着一只离群的蚂蚁在不远处的地上漫无目的地乱爬。起初,它步履匆匆,不分方向地在原处急得打转。后来,或许是终于嗅到了同伴的气味,它与另一只离群的蚂蚁结了伴。最终,两只蚂蚁一起磕磕绊绊地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回到了它们在花草中的巢穴。
其实看这些蚂蚁们在地上爬,这和钓鱼一样,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吧?诸伏景光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吃完西瓜,诸伏高明用手中的蒲扇,一下没一下地帮诸伏景光扇着风。
他们望着远处天边的太阳一寸一寸沉入天际线。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也由火一般的赤红色逐渐转为淡淡的蓝紫色。
诸伏景光却忽然玩心大起,将手中的蒲扇对准了自家哥哥,用力扇得猎猎作响,好似想要制造一阵“人工飓风”。
诸伏高明斜长的发丝被吹得乱乱的。他也不生气,只是任由自家弟弟乱来,甚至悠闲地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迎面的凉风。
“景光,未来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诸伏高明忽然开口问,“今天下午,你也听了很久我们闲聊的话题吧?”
诸伏景光微微一怔。他当然也想过。其实,他的梦想也是和他们的梦想一样,未来想成为一名正义的警察。能和零一起就读警校,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官先生,然后亲手抓捕杀害父母的凶手,让对方接受法律的审判,在监狱里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行。
但此刻的他,只是小声说:“我……想成为能让哥哥感到骄傲的人。”
诸伏高明似乎有些意外他的答案,可他只是盯着他的双眸,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回答道:“你一直都是。”
暑假尾声时,渡边家的孩子似乎比预想中回来得更早些。
夏令营一结束,他就直奔回家。
原本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也充满好奇,但整个暑假的奔波、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以及跨越国内外导致的时差,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让他一回家只想立刻洗漱睡觉。
于是,他只简单做了自我介绍,伸手揉了揉诸伏景光的头发,恶作剧般地把他的发丝揉得乱糟糟的。
“确实和高明哥说的一样,景光弟弟超可爱哒。”他笑眯眯地说。然后不等后者反应,他就匆匆抓起换洗衣服跑去浴室洗漱。
留下发丝凌乱的诸伏景光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在家里毫无形象地跑来跑去。
他眼神茫然地回头看向站在一边的哥哥。
诸伏高明略显尴尬地以手作拳放在唇边,干咳了一声。
由于房间的原主人提前一天归来,诸伏景光不得不另寻住处。于是当晚,兄弟俩难得挤在同一间房里。
看着自家哥哥贴心地把房间里唯一的床和风扇让给自己,并且主动在床边打好地铺……抱着枕头站在一边的诸伏景光有点担心自己今晚又会失眠。
两兄弟一同挤在浴室里洗漱,镜子里的兄弟俩一高一矮,刷牙的频率和节奏却莫名和谐。
两人同时漱了一口水,又同时将水沫吐进水槽。
两人同时打开水龙头,同时打湿毛巾,同时擦脸……然后额前被清水微微打湿的发丝同时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也不知究竟是谁先笑出了声,总而言之,原本沉默无声的浴室在此刻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半夜,诸伏景光果然又失眠了——完全不会感到意外呢。
躺在哥哥床铺上的诸伏景光睁着双眼,眼神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眨巴了一下又一下。
床边的风扇正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尽职尽责地将房间内属于夏季夜晚的燥热全部驱散。
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刻意压低了声响,生怕吵醒房间里另一个熟睡的人。
他侧躺在陌生的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薄被的一角。
今天上午阳光正好,这床被子晒足了太阳,所以直到此刻,这床薄被也还残留着阳光的暖意,隐隐散发着庭院里花草的清香。
诸伏景光悄悄探头望向一旁的地铺。
睡在那里的,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在这世上仅存的至亲。是与他分别四年、始终惦念的哥哥。也是与他共度了整个暑假、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哥哥。
真好啊。诸伏景光感到一种盈满胸口的幸福,是那种想偷偷藏进被窝里笑的幸福。
于是,第二天清晨,熹微晨光刚透过窗子洒进室内,尚有些睡意朦胧的诸伏高明忽然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一个熟睡的弟弟,睡颜安静又乖巧。
——他哑然失笑。
诸伏景光离开长野那天的天气,和他初到长野那天时一样晴朗。
临行前,他特意走到鱼缸前,对里面赤红色的鱼儿轻声说:“小光,要听哥哥的话,乖乖吃饭,好好睡觉。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替我好好陪着哥哥哦。”
赤红色的鱼儿只是轻轻甩动鱼尾,像是人类告别时的挥手一般,向他说着无声的“再见”。
诸伏景光又转身对诸伏高明说:“哥哥,拜托你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光。”
诸伏高明看看一脸期待的弟弟,又看看鱼缸中的鱼儿,再一次做出承诺:“好。”
渡边夫人为他准备了路上吃的便当,渡边先生则递给他一袋子长野县的特色伴手礼,就连那个只是短暂相处了一个晚上的陌生哥哥,也往他的手里塞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礼物袋——据说这些本就是他特意在国外买给诸伏景光的,如今正好能当面送上,还替他省了一大笔寄送费呢。
诸伏高明一直送他到车站的站台。
一路上,两人依旧话不多,仿佛这个暑假刚开始时,哥哥从站台接他回家那天一样。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他们刚走进站台,广播就响起了列车进站的播报音。
这也意味着,并没有留给他们多少告别的时间。
“到了东京的家,记得回电话报平安。”诸伏高明说。
“好。”诸伏景光点头。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停稳。
诸伏景光从哥哥的手中接过背包背在身后,又将满满的伴手礼紧紧抓在手里。
“那我先走了,再见,哥哥。”
“路上小心。”
犹豫片刻,诸伏景光还是上前一步,紧紧抱了一下哥哥。微烫的脸颊贴在对方单薄衣衫下的胸膛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甚至听见了哥哥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此时此刻的体温。
紧接着,在对方微怔的目光中,他像逃跑似的迅速转身上了车,并且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诸伏景光脸颊微红,他只觉得心跳有些快,果然还是有些紧张的。
匆匆在身边放好伴手礼的袋子,他立刻转身望向车窗外。他看见哥哥仍站在原地,身影清瘦而挺拔,眼神沉稳而冷静,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从他转身上车起,这道视线就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直至他在车厢内落座。
这副模样,就像这个暑假刚开始时,他下了车后在站台上看到的哥哥那样——难道那个时候,哥哥也是在站台上,用视线在无数个下车的乘客里寻找着他的身影吗?
诸伏景光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微凉的车窗玻璃,然后用力朝哥哥挥手。
他忽然看到诸伏高明额前的发丝忽然被轻轻扬起,外面大概是起风了。
由于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里面的声音无法传递到外面。于是,诸伏景光一边挥手,一边对着车窗努力做出夸张的口型,还刻意放慢了自己的语速,试图让隔着车窗外的哥哥能看清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哥哥——来年夏天,再一起看烟花吧——】他说。
诸伏高明当然看见了。于是他也抬起手,唇角微扬,眼含笑意,轻轻挥了挥手。
列车开始缓缓启动。在诸伏景光的视野里,站台和挥着手的哥哥的身影逐渐向后远去,变小,最终化作一个看不清的黑点,留在了远处,留在了长野,留在了这个暑假,这个夏天。
直到那黑点也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诸伏景光才不舍地收回目光,将背包随意放在身旁的空座上,转而望向列车的前方。
窗外,属于长野的景色飞速掠过。
此时此刻的他依旧分不清,从哪里的景色开始不再是属于长野的,又从哪里的景色开始是属于东京的。
诸伏景光闭上双眼,他将头靠在随着车厢微微震动的车窗上,面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即便这个假期已经结束,此时此刻的他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温馨的点点滴滴。
他回忆起那片开满了绣球花的田野,回忆起夜空中明亮的北斗七星,回忆起公交站台下暴雨激起的浮尘,回忆起夏日祭那晚不算好吃的苹果糖、漫山遍野的萤火虫、绚烂绽开的烟花,以及如今仍留在长野的那尾名叫“小光”的赤红色草金鱼,回忆起......
这些回忆,连同他在长野经历的无数个“第一次”,充盈了整个暑假。这些所有有关夏天的片段,都将深深刻入他的脑海里,与他记忆中更早的,属于“诸伏家”的夏天重叠在一起,重新构筑成他生命中关于“夏天”的新定义。
仿佛只要这样,这个夏天就永远不会结束。
这,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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